十四
教師節(jié)后的一天,子服回到學校里來領工資,同時參加厚儀的婚禮——厚儀過兩天就要結婚了。
我們吃了午飯,不敢到哪兒去,把上衣脫了,躺在床上閑聊。此時正是中午時分,酷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連好動的學生都躲到寢室里去了。窗外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刺眼,也不知是山石和樹葉反射了陽光,還是天氣熱得讓人發(fā)慌的緣故。
子服正說著他上課的那所學校的情景,突然就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向這面走來,隨即,玉梅那有些蒼涼的聲音傳來:“張子俊,王子服在這兒么?”
我低聲笑說:“人家都想你了。離開兩個多月了才回來,不去找她,卻躲到我的宿舍里來了!毖杆俚刈似饋,一邊穿衣服一邊悄聲道,“我到子欣的宿舍里睡午覺去,你跟她在這兒溫存,要不你就去她的屋子里。”
子服卻用比我快得多的速度跳下床來,穿上鞋,跟我“噓”了一聲,制止我,悄聲道:“我哪兒也不去。你也別走,我需要你在這兒。”說完,靸著鞋,一笸一瘸地走過去開門。
我愣了一下,匆促間想不出個頭緒,只得又躺到床上去,拉過被子蓋住自己,佯裝睡著了的樣子。人家好長一段日子沒見面了,正渴望傾訴衷腸,安撫身心,我卻在這種時候擠在人家中間,成何體統(tǒng)!只得以這種方式,讓人家權當我沒在屋里。熱是熱了些,也只得忍受了。
被子很厚,外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不知是好奇讓人的注意力集中了還是被子擋住了嘈雜的聲音,屋子相對安靜下來。我聽到屋門打開,玉梅問:“就你一個人么?”
子服回答說:“還有張子俊!笨赡苁腔仡^看了我一眼,又道,“咦,睡著了?”
我聽到腳步聲立即并在一起,雜亂起來,還有人撞到門上發(fā)出的沉悶響聲:他們纏在一起親吻。
半天后,腳步分開了,一前一后朝這面走來,坐到對面厚儀的床上去。子服走了,厚儀從門邊搬過來,把床鋪在從前子服住的那里。厚儀現(xiàn)在跟張曉蘭住在一起,很少有下來住的時候,所以,這屋子實際上就我一個人住著。
玉梅問:“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去找我呢?”語氣里還夾雜著喘息,可見剛才的熱吻有多么激烈。
子服說:“剛到,正打算去找你。”
玉梅道:“你騙我。他們說你來好久了!蓖A讼聛,沒接著說下去,也許是看了看我,擔心我偷聽他們的談話。沒有譴責,聲音里只有微微的嬌嗲。
只聽子服說:“你想說什么就說吧,子俊睡著了。他的瞌睡大著啦,唱歌都不能擾醒。”
玉梅驚嘆道:“媽呀,這么大熱的天,用這么一床厚厚的被子捂住,怎么受得了!我可是穿襯衣都淌汗!
子服說:“這是他多年的老習慣了,什么時候睡覺都要把身子捂起來,擋住外面的一切干擾;蛟S是因為缺氧的原因,他睡得特別死,別說是說話,就是你跟我在這兒做愛,他都不會知道!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咦——”玉梅低聲叫起來。
她掐擰子服,只聽子服尖叫了一聲,回了一句:“你敢掐我!”把她壓到了床上去。
說話聲停止了,床卻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伴隨著兩人摟在一起的翻滾聲、親嘴咂舌聲、喘息聲。
良久,聲音平息下來,只聽玉梅說:“你不愛我了!睕]聽到他們坐起來的聲音,也許躺在床上說話。
“怎么這樣說?我怎么不愛你了?”
“相愛的人,兩個多月沒見著面,會沒有見面的沖動么!你來了這半天,還心安理得地在這里睡午覺,一點也不想我,不就是不愛我了么?”
“我當然想去你屋里,巴不得一下子就爬到你床上去,抱著你。可是,你那面現(xiàn)在人多,我去了好半天不出來,人家會笑話的,說我們不分場合,像狗一樣,逮到機會就交配!边@家伙,當著我的面,竟然說這樣的話。不過,也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讓我發(fā)笑。
玉梅不以為然,說:“你是我的男朋友,怕什么?”
子服道:“畢竟還不是夫妻。就是結了婚,作為老師,在學生面前也得注意形象!
沒有聲息了,屋子里靜了下來,像沒有人似的。
又過了一會兒,聽到床“吱呀”叫了一聲,好像是玉梅壓到了子服的身上去。她親了子服一口,慢聲請求道:“子服,我們結婚吧!”沒有嬌嗲,到像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磨難,疲憊不堪似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奈。
子服說:“怎么結?我還在那里調(diào)教,一時不能回來,又不能請長假?偟靡ㄐ⿻r間買些東西吧,請不了假,什么也干不成!
玉梅道:“結婚的事情我安排就行了,你在那里安心教你的書。結婚后,你去你的,我上我的班,沒影響呀?”
子服說:“就算不考慮我不在你身邊,可是,也沒有錢!結婚總得有錢!
玉梅道:“我又不圖你的錢財。我們跟校長說一聲,在學校里找間屋子,把家安下來就行了。簡簡單單的,也省得麻煩。”
子服說:“可是,起碼得有一張床吧?”
玉梅道:“床我還能賣得起。”
子服說:“就要一間床么?也還得有些東西吧,太簡陋了人家要笑話的。”
玉梅說:“這你就放心好啦。家具被子這些東西,我父母會送的。我家就我一個人,父母不可能什么都不給吧。至于說面子,我看不必要。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活得愉快,不是靠黃金擺架子,不是為別人活——”
正在這時,預備鈴聲響了,玉梅趕忙打住話頭,一骨碌翻身爬下床來,說:“我下午還有課呢!我過去拿書,你在這里先睡上一覺,我下課了就來叫你。”說完,響亮地吻了子服一下,穿上鞋,匆匆走了。
等門重新關上后,我呼地一下把被子掀到一邊去,坐起來,胡亂抓起床頭邊的一本書當扇子扇著。汗水把頭發(fā)都打濕了,黏黏地粘在頭上。被單上留下了一個人影子。子服這家伙,不僅不道歉,還躺在對面,看著我的狼狽樣子好笑。我說:“你還在那兒好笑!為了你,你看我都成什么樣子了?”
他笑吟吟地曼聲道:“難受是難受了一些?墒,卻免費聽了一回色情音響,也算是物有所值了。換了我,能聽到這一切,再痛苦的事情我都可以忍受。”
我說:“你真是患了偷聽的癮了!
子服笑笑,不再說話,也不閉上眼睛睡覺,只凝視著天花板出神。
我對著紗帳,扇著扇子;認真地回想了一遍子服跟玉梅的話,側(cè)頭對他說:“子服,我有個感覺,不知道對不對。”
子服扭過頭來看著我:“你說說看。”
“我感到你已經(jīng)不愛玉梅了!
子服一骨碌爬將起來,盤腿坐在床上:“我正為這事猶豫呢,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我道:“說說你的理由!
他說:“你是知道的,我跟玉梅之間的事情,我一直猶豫著。被選去調(diào)教;離開家,離開你們,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這是大家都不愿意的,可是,我反倒有些高興。我想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地思考一下,看要不要同她一輩子走下去。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思考,我覺得她不適合我。正如你們所說,玉梅踏實、溫柔、不慕虛榮?墒牵依鲜怯X得她同我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一點激情都沒有。分開了,也不會想她。當然,我不否定,我還認為她不夠漂亮,個子又太高了,還很瘦,而我,喜歡豐滿一些的女人!彼A似,總結說,“總之,她跟我理想中的妻子有很大的距離。”思索片刻,又道,“正因為這樣,我回來了,才沒有馬上到她的屋子里去,而回到我們這里來,就是有意地要跟她保持距離。去了她屋里。年輕人,正是熱情似火的時候,難免會有一些什么。要是有了孩子什么的,我怎么向她交待!以后怎么說服得了她!”
我一直以為子服做事很隨便,不顧后果,哪知人家自有心細之處。我呢,當初不也是想跟劉伶保持距離么,卻又抵制不了她的誘惑,結果讓自己很不滿意。所以,人的一生,關鍵的一步不能走錯,走錯了一步,說不定全盤皆輸。所以我說:“也許你的選擇是對的。不喜歡的東西就不要勉強。”
子服摸著下巴,只說了簡短的一句:“我也是這么想的!鄙裆秀逼饋恚恢氲搅耸裁。
厚儀家住在一個依山而建的村子里,屋子就在公路旁。我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太陽就在頭頂上,像個火球;酷熱的日光火辣辣炙烤著大地,把人的身上烤得燙燙的,連汗也沒有了,只覺得刺痛。
已經(jīng)立秋了,不知道為什么,這天還這樣熱。
已經(jīng)吃過午飯了。院子里放置著十數(shù)張桌子和橫七豎八的板凳。沒有人,都躲到屋子里去了。墻角有幾口大缸,回收了殘羹冷炙,無數(shù)的蒼蠅在缸沿爬著,看了令人惡心。大門前面的石階上,幾個婦女在屋檐下洗菜,不斷潑灑出來的水,順著臺階流下來,穿過院子,流到院外的陰溝里去。
厚儀家的屋子是老屋,而且沒修建完成。烏黑的橫梁和椽皮裸露著,橫空里刺探出來,看了叫人不舒服,也不知為什么不修葺一下。也許曉蘭不喜歡厚儀,這也是一個原因。女人都愛慕虛榮,何況曉蘭這樣的人呢!加上厚儀長相有些猙獰,她當然更不喜歡他了。
堂屋被臨時用著伙房。幾個用大汽油桶糊成的火放置在板壁下,紅紅的火焰舔舐著鍋底,蒸籠里呼呼地向外噴射著蒸汽。幾個系著圍腰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排門板后面,切著菜,聊著天,看起來倒還悠閑。他們的身后,一個挺胸凸肚的赤裸大漢,手里端著一個大大的搪瓷茶缸,品著茶,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切菜的人。
堂屋旁邊是厚儀的新房,用白紙糊過,有了一些新鮮感。家具也簡簡單單的,不過是一組時下流行的暗紅木條沙發(fā),一個同樣色調(diào)的臺柜,臺柜上放著一臺電視機。臥室在臺柜的后面,被墻遮擋著,看不清里面什么樣。
電視上,有個香港歌星正在手舞足蹈地唱歌,狂熱的動作,煽情的語言,把現(xiàn)場弄得一片沸騰。十多個人圍在電視機前,坐著、蹲著的都有,全都盯著屏幕,還有人輕聲跟著唱,仿佛也受到了里面的感染。厚儀那用殷情、詛咒和死纏爛打換來的老婆盤著新娘頭,穿著粉紅短裙套裝,不斷地給客人倒茶,在人群中穿行著,把茶端到每一個人的面前。她看到我們,立即放下水壺和茶杯,迎上前來,奉上了那張我們熟悉的燦爛笑臉,神色間沒有一絲異樣。
她叫開她的一個小妹,騰出位置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們送上茶。我客氣著,接過茶來,一邊仔細地打量她。她的臉除增加了一些修飾,有了平常看不見的粉白黛綠而外,一如既往,燦爛地微笑著。我有些失落。原以為她對我會跟別人有些不一樣,起碼會有些顫抖,或者猶豫一下;然而,沒有,還是那樣,還那樣燦爛地笑著。
她轉(zhuǎn)過身去了,去招呼其他客人。我凝視著她那顯得有些瘦削的背影,久久也沒有動一下?墒牵荫R上就醒悟過來,知道我這個樣子不雅!這是在她的家里,是她結婚的日子。我的周圍還有很多的人,人家可能會把我當作色狼,所以我趕快收回了目光,裝著喝茶的樣子,呼哧呼哧吹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然而,思緒,不由自主地就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森林里,回到了政府食堂,回到了后山腳下……
我們沒有吃飯就走了,厚儀跟曉蘭送我們出來。厚儀笑著,很開心,臉上的猙獰也因而減少了些。曉蘭也笑著,依然燦爛。卻各笑各的,沒有關聯(lián)。他們沒有牽手,仿佛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老夫妻,早已習慣了陳舊的生活。
兩人在村口跟我們告辭,微笑著,站在酷熱的太陽光下,看著我們走遠。
我什么話都沒有,跟在子服和佩倫的后邊。他們在談天——談時事,談人生,沒有過多地關注厚儀和曉蘭。我把手撐開放在額頭上,擋住那刺眼的陽光。然而,那道白光還是無所不能地鉆了下來,射在臉上,射在眼睛上。透過汗水,看上去便有了無數(shù)紅的、紫的、黃的、藍的圓圈,晃蕩著,交纏著,模糊不定。
曉蘭當初是不喜歡厚儀的,可也不拒絕,那是還給自己留著后路。后來見沒有比厚儀更好的人愛她了,就選擇了厚儀。她很理智,在這一輩子的大事里,做得很慎重,很正確,F(xiàn)在,她對他,應該多多少少有些誠心了吧,以后,會不會真心的愛上他呢?
厚儀呢?通過辛辛苦苦地追求,甚至可以說是不擇手段,終于得到了曉蘭,也算修來了正果。今天,他終于可以放下懸著的心了,不再擔心曉蘭跟了別人;曉蘭也不會再拒絕他,她已經(jīng)屬于他了。所以,他的笑,今天看上去很開心,很滿意,很燦爛,少了往日的猙獰;漂亮的,不光是臉,還有身上那深黑的西服,不是有句古話叫做‘人靠衣裝馬靠鞍么?
只是,我不知道,今天或者今天晚上,曉蘭會不會想起過去,想起我們這些經(jīng)常在一起的人,心里會不會起一些漣漪……
我回過頭去,看到他們兩口子還在山包上的路口邊,烈日下,遙望著我們。那影子,就像小說書上的插圖——在黃昏的暮色中漸行漸遠的夫婦。
冬日里的一天,我到客車西站去買東西。
天灰蒙蒙的,像用灰色的涂料粉刷過一樣。出門的時候還下起了零星小雨,淅淅瀝瀝的,持續(xù)不斷。不知是不是因為周末的緣故,街上的行人卻反常地多。兩旁的鋪子,密密匝匝地挨著、擠著,難得看到一個空隙。就連偶爾出現(xiàn)的一條仄仄的巷道,兩旁也掛滿衣裳,被人利用起來做起了生意。有的鋪子裝了喇叭,高聲大氣地播放著減價的消息。有個服裝鋪前,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腰上扎著衣服,在一張陳舊得發(fā)黑的四方桌上跳躍著,揚聲唱道:“大出血,大放血?靵砜蠢,快來買啦,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啊……”沒有幾個人進去,路人大多微笑著,看熱鬧的多,受他蠱惑的少。他也沒有泄氣,依然大聲地唱著,跳躍著,就像馬戲團的小丑。
街道的中間,還有人充分利用,擺了一排攤子。也有農(nóng)村來的,在人家的中間暫時擠出一個位置來,放了他的籮筐,站立著,等待人家來買他的農(nóng)產(chǎn)品。
在噪聲中,在擁擠與雜亂中,世界就這樣運行著,人們艱苦而熱鬧地度著日子。
西街頂上,轉(zhuǎn)向花街去的地方,毛線鋪門前,我突然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青色的西服套裝,潔凈的黑色皮鞋,窈窕的倩影。不認識的人會把她當作銀行里的一個職員。還是那穩(wěn)定的步履、平靜的神色、堅毅的面容,顯示著她是一個端莊大方的女人……
她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我,似乎愣了一下,腳步慢了下來,卻仍然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
終于到了我的面前,她停住了腳步,目光凝固在我的身上。不知是不是長時間呆在鋪子里,沒被日曬雨淋的原因,她的皮膚比以往白凈、細膩,更加體現(xiàn)了她的端莊凝重。西裝領口的襯衫還是那樣的白,從來看不到一點污漬。她的臉色依然那樣沉靜著,然而,還是露出了一點笑容,問我:“聽說你結婚了?”
這是我最害怕她問起的,然而,還是問出來了。我總有背叛了她的慚愧,雖然我們之間沒有過約定。
“嗯!蔽逸p輕地應了一聲,聲音低得自己都幾乎不能聽見。
她的臉上一瞬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笑容也僵在了那里。半天后,她似乎從黯敗里掙扎出來,說:“我來找王倩,這幾天就跟她住在一起。去玩一會兒嗎?”眼色很游移,聲音很低,臉色顯得無比的疲憊。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心潮起伏著。
她轉(zhuǎn)過身去,在前面帶路。
由于傾斜的緣故,小巷被雨水沖刷過,石板上沒有泥濘,干干凈凈的,露出了年深月久磨出來的淡黃色,更加深了小巷的蒼老陳舊。兩旁的房子低矮,大多是石板房和油氈房,房子的磚縫之間沙石剝落,溝壑畢現(xiàn)。淡紅的磚上還這里一簇那里一撮地長著白色的毛,潔白的,像絲狀的鹽。
月華低著頭走著,眼睛望著地面,一句話也沒有。那曲線對稱的背影,是我從前再熟悉不過的了,此刻,卻仿佛陌生起來,離我越來越遠。要是當年我不猶豫,或者粗魯一些,抱一抱這身子,我們現(xiàn)在恐怕就不會這樣默默地走著了,或者已經(jīng)成了夫妻。所以,有時候,有點小流氓的特性,也不一定就是壞事。
我囁嚅著,解釋般,又仿佛在為自己辯護:“從前,我去找過你。你沒在,到貴陽去了。后來,我又去了你姐家,也沒遇見你!
月華的腳步慢了下來,猶豫著,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過身子望著我,面無表情。她說:“請我吃你的喜酒么?”
我連忙搖搖頭:“不是,不是。我——”我說不下去了。怎么跟她說呢?
她瞧了我半天,見我說不出什么,便又回過頭去繼續(xù)走她的路。在這細雨淅瀝的雨天,大街上也滿是泥濘,她的皮鞋卻干凈得發(fā)亮,一點泥土也沒有,也不知她是怎么走的。
王倩住的這里我從前來過的,也是跟月華一起。那時她剛進入兩可間的一個診所里實習,現(xiàn)在不知找到了工作沒有。巧的是,那時也是冬天,像這樣的天氣,她穿件像棉襖似的那種碎花衣服,看上去像個結婚多年的小婦人,臉上有著許多青春痘。
樓道昏暗。墻壁上畫滿了黑色的線條,零亂的,是小孩的手筆。石灰一片片剝落下來,墻角淋淋漓漓的都是碎屑。天氣太濕潤了,墻壁上濕膩膩的,仿佛要流下水來,讓人遠遠地離著,不敢去觸碰它。樓梯下黑洞洞的,堆了許多籮筐、煤塊和陳舊的生活用品。
二樓的走廊上到處是水,臨窗的洗簌臺被水沖得干干凈凈的——剛才一定有人洗衣服來著。屋檐下,雨水滴嗒,一顆一顆滴落下來,從走廊前方的條形天空中滑過。
轉(zhuǎn)了個彎,有個穿堂,穿堂盡頭,就是王倩租住的屋子。一進門就看到對面的一張大床,床上擺著兩個枕頭,碎花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床中間。門旁邊有個書架,架子上滿是鍋碗瓢盆等餐具。床的對面,有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門關著。我還記得,我們到鄭瑜家去的那天,在路上,月華曾經(jīng)跟我說過,王倩跟她的男朋友同居了。不知現(xiàn)在他們結婚了還是老樣子過著。
主人不在,月華就暫時頂替了她。她挪了個凳子給我,又給我倒了杯水,才在床上坐下來,默默地打量我,仿佛要看這一年多來,有什么變化沒有。
我很想把剛才的話說完,可是,面對著她,我又說不出來了,只是拼命喝水,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我從前不知道她有這么老練,看人把人的靈魂都看出來了,讓我受審似的。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氣氛,我找話說,問她:“你表姐干什么的?”這不過是沒話找話,我早就知道她開了一個大藥房。
“開了家藥店!痹氯A說。
“那她一定很有錢了!
“一個晚上就輸了一百多萬,你說這樣的人有沒有錢?”
我問她:“你到上海去是幫她呢還是做什么?”
“她讓我?guī)退芾硭幍!?/span>
“她呢?”
“她嘛,不是打麻將就是到處跑,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彼f,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調(diào)整一下氣氛,就努力地趕跑那暗敗的心緒,笑道:“那你不幫她看藥店,跑到安順來干什么?”
她收回了看著我的目光,站起來,過這面床頭來倒水。水在飲水機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像泉水冒氣泡。她端著杯子走回去,在床邊喝了一口,卻不說話。
我當時沒有認真去想這行動里隱含著什么,只是想聽她說話。后來仔細地琢磨,才陡然明白過來,她的沉默,不就什么都告訴了我嗎?她回來,就是為了我。也許,她的小妹或者家人告訴了她,我去找過她,于是,做完了那幾個月,她就辭了她表姐,回來了。可是,已經(jīng)晚了,我已經(jīng)結了婚,所以她就沒有來找我。
突然,她說:“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好嗎?”
這大出我的意外。誰都可以到我家里去,可是,我最不想讓月華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由于慌亂,由于突然,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應付她,慌亂著,結結巴巴地說:“當然好,只要你不嫌簡陋。”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用什么好的理由拒絕她。
我們沒有走大街,我?guī)е瑥臇|林寺旁的小巷爬上去。從前我們在一起時,話不多,卻總是一問一答的;現(xiàn)在,話更少了,常常走了好一截路還沒有說上一句來,又全是心不在焉的。
由于下雨,小巷里的人家大都關著門,也沒聽到一點聲音。巷子轉(zhuǎn)折著,七上八下。要不是本地人,走著走著,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家搬到安順來后,也是跟著人家走了好多遍才記住路徑的,自己走的時候,還差點就忘記了方向。
為什么不走大道,而要從這里走,我也說不上來。我只感到潛意識里,不想讓月華到家里去;想逃避,那巷子仿佛會長一些似的。
我忐忑不安,膽怯得不得了。我暗地里祈禱著,希望路上有人把她叫走,或者有什么事情耽擱了她,不再跟著到我家里去。然而,沒有,什么也沒有出現(xiàn),她還是那樣地跟著我。我只得硬著頭皮,一路陪著她,還裝模作樣地找話跟她說,究竟說了什么,連我也不知道。
猶豫著,勉強著,還是來到了供電局樓下。我抓著銹跡斑斑的護欄,一步步拾級而上。月華跟著,一路不斷地四處打量。
我打開門時,女兒正攀著爐盤玩。聽到聲音,她轉(zhuǎn)過身來,見了我,咿咿呀呀笑著,坐著學步車,嘩嘩地朝我奔了過來,高舉著蓮藕般的小手,想要我抱。她那圓圓的小臉,精致的小嘴,看上去著實漂亮,這也是讓我唯一感到安慰的。
沒看到劉伶。只有孩子的婆婆在廚房里忙著,洗著什么。
月華隨后也進了屋,見了女兒,回頭問我:“這孩子是——”
“是我女兒!蔽艺f。
她回過頭去,蹲了下來,兩手捧著女兒的小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著,神色復雜。女兒起先好奇地看著她,一點兒也不認生;后來想是看厭了,兩手用力地推月華,頭拼命地左右擺動著,想要掙脫她的撫慰。推不開,女兒哭了起來。這一哭,像是驚醒了月華,她俯下頭去,吻了女兒的額頭一下,又用力地貼了貼女兒的小臉。在她站起來時,我看到她的臉上有一滴淚水。她連忙把它拭去了。
我抱起女兒。
廚房的這兒是一個夾角,中間又還有一道玻璃,光線不是太好。也許,月華還以為我沒有看到她臉上的淚滴。
聽到女兒哭泣,劉伶從臥室里走了出來。我給她們作介紹。我說月華是我的朋友。劉伶沒有表現(xiàn)什么。結婚前,對我的朋友,只要是女的,她都不喜歡;現(xiàn)在,卻什么都不在意了,沒像以前那樣,毫不掩飾地露出她的不滿。
我把月華迎進客廳里。劉伶從我的手里接過孩子,跟月華聊了起來。
孩子的婆婆在洗衣服,沒空,劉伶就過廚房那面去做飯,我揀菜,月華幫我們抱女兒。我見她常常愣愣地盯著女兒,一遍一遍地親吻她,一次又一次地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
吃過飯后,她要走了,我送她出來。臨出門,她又從劉伶手里接過女兒,笑說:“你們的女兒真漂亮!”親了她一口,捏捏她的小手,告辭一聲,轉(zhuǎn)身下樓。有劉伶在,我不便送她很遠,只是遠遠地望著她轉(zhuǎn)過樓梯,一級一級下去,腳步聲跟著一下一下地傳上來,很慢很慢,好久了才消失在樓道里;我的心,也跟著去了。
周末,我正在看電視,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我放下遙控板,打開門,看到子欣跟艷梅在門前互相摟抱著,嘴緊緊地貼在一起熱吻。他們也許認為有人來開門會聽到腳步聲,卻沒提防門一下子就被拉開了。子欣慌忙推開艷梅那緊緊摟著他頸項的手,訕笑著。艷梅卻沒事人一樣,老練地跟我打招呼,一邊還不忘側(cè)過臉去看子欣,眼里依舊滿是濃情蜜意。子欣的眼睛一片青紫,成了熊貓眼;額頭還包著紗布。我嚇了一跳,問他:“這是怎么了?”
子欣正要開口,艷梅就接了過去:“前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在我家門口摔傷了!
“嚴重么?”我問。眼睛還沒什么大礙,可是,紗布包著的地方就看不見了。
子欣大大咧咧地說:“沒關系,死不了!被剡^頭去看著艷梅,笑道:“我還指望你給我生個兒子呢,還不想死!
艷梅嬌叫一聲:“哎呀,你!”擰了子欣的屁股一下,卻順勢攬過他來,在他臉上吻了一口。
他們這樣的濃情蜜意,我看著很是羨慕。想起當初跟劉伶的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心里就有無數(shù)的遺憾,覺得自己這一生好像白白地浪費了。一個人的一生,如果沒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便是一段荒蕪的青春。即便是內(nèi)斂的人,不會愛得翻天覆地,在人前不敢表現(xiàn)出來,內(nèi)心里起碼也是狂熱著,才不枉有過青春。像我這樣的平平淡淡就過來了,一下子就進入了婚姻的圍城里,豈不是沒有愛情,只有婚姻么!
我把他們迎進家來,跟他們說笑。我說:“女兒嘛,算是同意了;艷梅的父母也同意了么?”
子欣坐下來,手大敞著搭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說:“他們家姑娘都跟我同居了,他們反對又有什么用!”說著,得意地望著艷梅笑。
艷梅捶了子欣一拳,貼他更近了。并不臉紅,只解釋般跟我說:“現(xiàn)代人嘛,關鍵是看兩人的感情,父母反對有什么用!他們阻止得了一兩天,卻不能阻止一輩子,最終還不是要認他們的女兒!畢竟,那是他們養(yǎng)長大的人,他們還指望著給他們養(yǎng)老呢!”
子欣笑道:“我可不給他們養(yǎng)老,除非他們重重地陪嫁他們的女兒!
艷梅道:“那我就不嫁給你!
子欣道:“我再去找一個不就行了么,又不是找不到。再說,都走到這一步了,你走了也沒什么,反正我不吃虧!
艷梅跳起來,騎到子欣的膝上去,兩手擰著子欣的臉,嬌嚷著:“你敢這樣,我就閹了你!倍⒅有赖哪樅槊}脈地瞧了半響,就捧了起來,當著我吻了上去。
子欣忙扭開頭,避開了她那油潤猩紅的嘴唇,正色說:“注意形象!這可是在子俊家,不是旅館里,由著你胡來!
艷梅沒吻著,不依,可是子欣不讓,她這才惘惘不甘地從子欣的膝上下來,卻沒有一絲羞愧,坐到沙發(fā)上去,手向后掠著頭發(fā),不以為然地說:“小哥是年輕人嘛,不計較的!蹦抗鈴淖有赖哪樕弦频轿业纳砩蟻恚瑺N燦地笑道:“是么,小哥?”
她一直叫我小哥。其實我只不過大子欣一兩個月而已,要是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會很喜歡的。
我當然點頭。
子欣板起了臉,教訓她:“你是客人,子俊才迎合你。你別以為人家就跟你一樣,有著小孩子般思想。你跟我還沒結婚。就是結了婚,也不能在人前這樣子黏糊吧,畢竟,這是在中國,又不是在歐洲國家!
艷梅喲了一聲道:“看你說得多嚴重!不過就親親你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是!”
子欣道:“沒什么大不了?這是在子俊家,嫂子跟孩子今天沒在家,還沒什么。要是養(yǎng)成了習慣,以后在老人面前也這樣,你叫我的臉往哪兒擱?”
艷梅的臉這才有些紅了,爭辯說:“想不到你這人還這樣封建。”立起來,生著氣,過那面去上廁所。
子欣抽了口煙,突然想起了什么,靠近我,指著頭上的紗布輕聲道:“這不是摔傷的,是跟人家打架留下來的!
我有些意外:“怎么跟人家打架了?”子欣是個小個子,有著小個子男人的爭強好勝,常常為了點口頭利益同別人發(fā)生矛盾,有時候甚至為此打架?墒,這個周末他跟艷梅在一起,兩人難得見面,應該是在他們創(chuàng)造的小天地里黏糊,不去招惹誰,怎么會跟別人打架呢!
他用夾著煙的手向隔壁那面一指,說:“還不是為了她?”
“為了艷梅?”
“嗯。”子欣抽了口煙,才說,“這個周末,我們其實沒去艷梅家。她剛才是騙你的。我跟她到貴陽、六枝、水城去玩了一趟。在水城,有個小子跟她眉來眼去,我看不慣,上去教訓了那小子一頓!
我問他:“那人受傷沒有?”
“當然傷了,比我還嚴重!彼f。
“比你嚴重倒好。要是只有你受傷,那豈不就變成人家教訓你了!”我突然很好奇,問他,“你們打架的時候,艷梅幫你的忙了么?”
子欣說:“她也到?jīng)]有幫誰的忙,只是把我們拉開了。”這當然是能夠想到的結果,難道艷梅會去幫那人么?我為自己提這樣的問題感到好笑。
我問他:“星期五你不是說沒錢了么?怎么又能夠去那么多地方玩?艷梅出的錢?”
提到錢,子欣便嘆氣說:“她哪兒來的錢哪,又沒有上班!我也沒有。你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這個工作,就像曹操說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每月的上旬用工資,中旬苦挨,下旬借貸度日!彼榱丝跓煟氐搅酥苣┑臍q月里去,這才微笑起來,說,“周末那天,我們走在安順的街頭,不知怎么,突然感到安順太小了,不多久就走遍了。突然,艷梅提議說,我們旅游去吧。我當然想去,誰不喜歡玩呀!可是,我沒有錢。我把自己的窘境跟她說了。她當時想都沒想,就說,我把耳環(huán)和項鏈賣了,不就有錢了么!我說,你舍得?她說,怎么舍不得呀,又不是什么換不回來的東西。人一生能夠年輕幾回?以后有錢了,再買新的不就得了么!”
這個時代,在我們這個地方,沒結婚前是不作興戴項鏈的。項鏈一般是在結婚前,由婆家購買。月華家算是有錢的吧,也沒見她戴過項鏈。所以我很好奇,仔細地問道:“艷梅怎么會有項鏈呢?她家很有錢么?”
子欣說:“她說她在浙江打工時買的!
人真的各有各的福氣。子欣以前一直沒找到女朋友,那時他還擔心著,害怕這一生找不到女人了,F(xiàn)在,他不就找到了么,還是一個活潑、能干、敢于決斷的女人。有幾個女人能在結婚前就有耳環(huán)、項鏈了?好多女人結婚了,也沒見耳環(huán)和項鏈什么樣子呢……
吃過晚飯后,子欣和艷梅告辭走了。我知道,他們要到旅館去開房,所以我也不挽留他們。誰沒有青春?這是他們的激情時代,是他們婚前的浪漫歲月,可別耽擱了人家。
他們走的時候,劉伶還帶著女兒玲玲,在普定她父母的家里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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