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既然決定下來,一切便搬到了議事日程上。
接下來,雙方的父母見面,商定婚禮的日期,過禮,買東西,布置新房。我本想明年再舉行婚禮,然而,老人們迷信,說根據(jù)我們的生辰八字,明年沒有日子,就選在了今年。劉伶希望越早越好,她說她不想在婚禮上挺著個大肚子,所以我們的婚禮便選在十月一日——國慶節(jié)。房子就是劉伶現(xiàn)在住的那兩間,她哥哥原先住的那間我們放了劉玲從前的那些東西,同時兼做客房。
結(jié)婚那天晚上,客人散去后,我躺在沙發(fā)上,一點精神都沒有了。忙這忙那,把人的頭都忙昏了,又陪客人喝了好幾杯酒。我本來就不勝酒力,一喝就頭暈。劉伶把我扶到床上,給我脫了鞋,抱出一床毛巾被給我蓋上。她輕輕地觸了觸我的額頭,兩手撐著床,端詳著我說:“你先睡會兒,我洗個澡就來!庇帜ゲ淞税腠懀琶撓禄榧,換了件乳黃的睡衣穿上,靸著她特意買的紅色拖鞋走了出去。
我聽到她在衛(wèi)生間里放水的嘩嘩聲,卻沒有力氣也跟進去。從前,我常常幻想新婚之夜跟自己的妻子一起洗澡,然后抱著她走出來,放到床上,F(xiàn)在,卻沒有興趣那樣做;何況,我還胃里難受,想吐。
我閉上眼睛,把那粉紅色的燈光阻擋在外面,好讓自己的內(nèi)心有一份寧靜。然而,卻平靜不下來,往事一幕幕閃現(xiàn)過腦海。
夕陽下,山埡口處,王蘭斜倚在油松上,右手攀著樹身望著我。她要我留下來,留在金陵。太陽就在她的眼里,跟眼眸里的秋水混在了一起,變成了蕩漾在波光粼粼湖面上的一面鏡子。那湖面,有飄忽的思緒蕩動著,忽隱忽現(xiàn)。
在她的家里,她坐在桌子旁,手肘撐著下頜,癡癡地望著我……
她還沒有淡去,月華已經(jīng)來了,跟我在山間小道上跋涉,娓娓地說著她的故事,還問起了我的經(jīng)歷……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平淡,然而卻透出關(guān)切,比誰都要讓她在意。王蘭長大了也許會很潑辣,所以才會主動跟我說起那樣的事情;劉伶我不了解;要說患難與共,我敢肯定唯有月華,才會跟我不離不棄。要不是為了我,她也許早就有男朋友了,煤老板的女兒,可是很多男人傾慕的,即便不為了女人,也要覬覦她父親荷包里的錢。現(xiàn)在,我卻離她而去了,投進了別的女人的懷抱。在她家的那夜,在那黑暗的床上,她那拂在我臉上的頭發(fā),飄蕩在我耳邊的溫馨呼吸,此刻無一不在敲打著我。“這是人生大事,怎么能夠隨便!”當(dāng)年她那句話又鉆進了我的腦海里來。
當(dāng)初子服為蓮娜付出了真情,以至于分手后痛不欲生,后來再也找不到那樣的激情。他寧愿她死去,也不愿看見或聽見她跟了別的男人。過去這么多時間了,他那痛苦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坦然了,能夠理智地分析這一次經(jīng)歷。他有時候跟我說起蓮娜,覺得還有些幸運。慶幸沒有跟她。同虛榮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會過得很痛苦的,不值得為這樣的人付出。然而,愛,同時也跟著死去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來了。想起他那來得轟轟烈烈,去得絕情無義的愛情,我慢慢總結(jié)出,月華才是知己,才是自己人生的最好旅伴。然而,我們之間卻越走越遠(yuǎn),不再有機會了。這是為什么?怪誰……
客廳的那面?zhèn)鱽黻P(guān)燈的聲音,浴室的門緊接著打開了,一股沐浴露的香味飄了過來。我睜開眼睛,側(cè)過頭去,看見劉伶兩手在頭上整理著頭發(fā),素面低頭朝我走來,臉上的粉白黛綠洗去了,沒有了媚態(tài)。她沒穿睡衣,只把浴巾裹在身上,露出兩半墳起的乳。大腿沒被遮住,露在外面。微黑的皮膚,看起來沒有一點誘人之處。
她來到床前,吻了我一下,兩手撐在床上,俯身仔細(xì)地端詳著我。白天那精心修飾過的、紅紅綠綠的臉不見了,又恢復(fù)了往日那個真實的劉伶。眼睛大而不媚,嘴唇厚而不性感,臉型好而不艷麗,這就是她,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現(xiàn)在是我的妻子。
半響,她立起身來,面對著我解開浴巾,赤身裸體爬上床來,睡到我的身旁,側(cè)著身子,手肘支撐著頭,望著我的眼睛,片刻后,要求道:“抱抱我!睕]有一絲羞澀。雖然說從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妻了,可是,畢竟才剛剛開始,也還沒有完全熟悉,她就已經(jīng)這么坦蕩無余的面對我了。女人的嬌羞和含蓄哪兒去了?
我拿起我身上的毛巾,扯開去蓋上那并不白的赤裸身子,一邊說:“睡吧,今天太累了!倍亲永锏暮⒆右呀(jīng)幾個月了,可是,看起來也不明顯。
還好,粉紅的燈光掩去了她皮膚的黯淡,倒還顯得皮光肉滑,雖然說不漂亮,可也不丑。
她眼里的那種流光慢慢地逝去了,激情暗淡下來。不過,她并沒有怎么著,又凝視了我半天,才躺了下來,關(guān)了床頭燈,把毛巾扯上一點,蓋到胸部上面去,睡了。
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這樣,畢竟,這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她已經(jīng)成了我的妻,我應(yīng)該要安慰她?墒,不知為什么,我就是沒有興趣,沒有激情,只覺得全身軟懶無力,只想一動不動地躺著。
那天晚上,黑暗中,我望著天花板,半夜了還沒有睡著。雖然掛著粉紅的窗簾,屋子里依然有著朦朧的夜色。淡黃的柜子,粉白的墻壁,夜里看起來幽幽的,聳立著,有種逼過來的感覺。被子、床、柜子……源源不斷地發(fā)出新鮮的,不甚好聞的氣味。床頭的相框,現(xiàn)在看不見,可是,那上面的照片,我清晰地記著。我坐在凳子上,穿著黑色的西服。劉玲穿著潔白的婚紗,斜倚在我的肩上,巧笑嫣然地對著鏡頭。她的嘴唇油潤猩紅,眼睛也修飾過,睫毛長長的。她的性格是波瀾不驚的那種,然而,相片上卻開心著——是真的開心,而不是裝出來的,因為,她有了我,有了個老公。我跟她不同,我老老實實地坐著,目光靜靜的,人也靜默著,仿佛在回憶著過去。
我對結(jié)婚照不是很感興趣,覺得有了真實的婚姻就夠了,不一定非得要有那個形式上的東西;可是,劉伶不同意,她非要去照,還從那些照片中選出一張來,放大了,配了帶著泥金飄帶的相框掛在床頭,現(xiàn)在就在我們的上面。相框很大,我有些擔(dān)心,擔(dān)心它會掉下來,咂在我們的頭上。
身邊傳來劉伶咻咻的鼻息,她已經(jīng)睡著了。她有些累了,并且還懷著孩子。買家具,買衣服,被子,請人粉刷屋子,這一切都是她帶著她的哥哥妹妹干的。我要上課,學(xué)校離這里又遠(yuǎn),下課后沒法趕到,這一切就交給了她。她下班后就到街上去,買這買那,有時要跑上好幾趟。可是,她并沒有向我抱怨過,因為,她認(rèn)為,一生只累一次,所以她勁頭很足。她說,這累,也是換來歸宿所必須付出的,是代價。做任何事情都有代價,F(xiàn)在,她就抱著我,赤裸的手臂斜斜地搭在我的胸脯上。從今天起,跟我在這屋子里睡覺,她就不再顧忌,畢竟,我已經(jīng)是她的了,成了她的丈夫;跟我待在一起,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怕別人非議了。
想起過去,我不禁有些恍然。我還在琢磨著,要找怎樣的女人做妻子;也還沒有潛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卻突然之間就成了別人的丈夫,有了自己的妻子——一切,就像夢,恍然而來的夢。
不知什么時候,窗簾上爬上來一個光斑,有了這閃耀的光斑,屋子里亮了一些。那是月亮,在窗簾上,卻又分不出邊沿,只看到一片光影,幽幽的光影,像夢中的太陽射在臉上。
因為有了月光,那粉色更明顯了,屋子里就像刷了色——均勻的粉色,柔和、溫暖,然而卻沉靜著,陷入了生命的沉寂。
遠(yuǎn)處,不知誰家有只雞,突兀地叫了起來,卻沒引來應(yīng)和。它孤獨地鳴叫了幾聲,感到無趣,就停歇下來,世界又重新歸于平靜,連街上的汽車聲也聽不見了。
夜,更深了,也更沉了,沉沉地墜了下去。
結(jié)婚才幾個月,寒假里,劉玲就調(diào)到了安順去,我們的家也般到了那里,暫時住在供電局的單位宿舍里。
開學(xué)前一天,我上街買菜,在五小門口遇到子服和玉梅。二人默然走著,什么也沒有看,什么也沒有記在心里,好像有什么心事。不知底細(xì)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夫妻,因為只有長年累月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彼此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不再神秘,才會這樣默默無言,這樣默契。玉梅看上去很憔悴,子服顯得一片茫然。
我攔住他們,問子服:“調(diào)教不是還沒結(jié)束么?這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那所學(xué)校還沒報名?”
剛才子服沒看到我,不過,對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他顯得很高興。他有些激動地說:“你來得太好了,我正想去你家找你呢?”不知為什么,他顯得有些神秘,瞥了玉梅一眼,把我拉到路邊的花壇旁,高大的白玉蘭樹下去。
玉梅扭捏著跟了過來,靠在路邊那白色的欄桿上,不看我們,臉上有些羞澀。
“你知道哪個醫(yī)院看婦科么?好一點的?”子服問我。
“哪個醫(yī)院都有婦科。≈劣谡f好一點的,我也不知道,平常沒留意!蔽移婀炙趺磿䥺栠@個問題,還以為他家哪個親戚生病了,要住院!霸趺椿厥拢空l生病了?”
子服微笑著瞟了身旁的玉梅一眼,壓低聲音說:“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想找個醫(yī)院看一看!
玉梅顯然在聽我們的談話,臉郝然紅了,慌忙別過頭去。
“這有什么,哪個醫(yī)院都能看的呀!”我說。
子服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她兩個月沒有來月經(jīng),想是已經(jīng)懷孕了!
“哦!”我這才明白過來。這本來就應(yīng)該想到的,只是沒有經(jīng)歷過,沒有往這個方面去想罷了。我看了看玉梅。
玉梅把頭低著,咬著嘴唇,臉更紅了。
“這樣吧,”我說,“我們到地區(qū)醫(yī)院去。那里畢竟是大醫(yī)院,要可靠一些!
子服側(cè)頭看著玉梅,征詢她的意見:“你看……”
玉梅回過頭來,嬌俏地溜了子服一眼,臉上的紅暈都跑到脖子上去了。她囁嚅著說:“就按子俊說的——”
我領(lǐng)著他們向地區(qū)醫(yī)院走去。子服跟我并排走著。玉梅也許認(rèn)為我跟子服會談?wù)撘恍┧龖言械氖虑,羞澀,不肯走在子服的旁邊,獨自在我們的后面跟著,看起來就像路人,跟我們并不同路?/span>
我問子服:“要是真的有了,你們打算怎么辦呢?這個學(xué)期會結(jié)婚么?”
子服說:“我跟玉梅商量過了。萬一真的有了,只得把孩子打掉!彼f他的理由給我聽,“你知道的,我要去調(diào)教,不能照顧她。再說,我們也沒有存款,就是想結(jié)婚也不能夠!
我責(zé)怪他說:“既然還不準(zhǔn)備結(jié)婚,怎么不采取避孕措施呢!打胎很傷身體的,還可能造成不孕。” 我盡量地壓低了聲音說,但玉梅可能已經(jīng)聽到了,她不過就在我們的后邊一米處。
這些都是從雜志上學(xué)來的,沒想到還真的派上用場了。
子服微笑著,解釋說:“當(dāng)時認(rèn)為又不是天天在一起,應(yīng)該不會有事,沒想到竟然懷上了! 他想起了過去的情景,有些恍惚起來。半天后,補充說,“也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沒有把它當(dāng)回事。”
“都這樣大的人了,還不會處理生活中的事情!蔽倚睦镓(zé)怪他說。
地區(qū)醫(yī)院平時人很多,我叫子服先同玉梅去排隊,我去給他們掛號。當(dāng)我出來,找到他們時,看到只有幾個人,玉梅已經(jīng)進去了,我便同子服坐在木條長凳上等待著,卻誰也沒有說話。大家是同事,彼此什么都知道,要說的都說過了。
才片刻,玉梅就出來了,她道:“醫(yī)生說,這種時候不好查,叫明天一早再來。”
為什么不好查,她沒說原因,我也不方便問。我說:“那我們先到我家里去,明天一早再來。”
子服說:“你家就不去了。我伯伯病了,我們要去看他。”
我問玉梅:“你跟子服一道去么?”
她點點頭。
我安慰他們:“你們?nèi)チ,可別愁眉苦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這個時代,又不只是你們遇到這樣的事情。多著呢,只不過人家沒有讓我們知道罷了!
子服說:“那當(dāng)然!
他當(dāng)然不太掛心,但玉梅就不同了,畢竟,傷的還是她的身體。
醫(yī)院門口,我們分了手?吹剿麄兲ど鲜袃(nèi)車,我才慢慢地向菜市場那邊走去。
第二天,我正在家里等子服,他卻獨自一個人來了,興高采烈的,進門就說:“嗨,讓我們虛驚了一場!子俊,不是。”
我替他高興:“不是就好。你可以安心去上課了,玉梅也少受點苦!
“可不是么!讓我少了一塊心病。你可不知道,為這事,玉梅兩天沒睡著。”
“那是當(dāng)然。你們還沒結(jié)婚,又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蔽医o他泡茶,“再說,流產(chǎn)總歸是痛苦的吧,她不可能不害怕!蔽覇査,“玉梅呢,怎么不跟你一起來?”
子服說:“她回家去了。我也要到那所學(xué)校去。那所學(xué)校今天報名!
我說:“你應(yīng)該叫她一起來,吃頓飯再走也不遲呀!”
子服高興地拉起我:“我知道這兒是你家,你想盡地主之誼?墒牵裉煳腋吲d呀,所以這頓飯就由我來請——我就是為這個來的,讓你也高興高興!
我說:“以后請我不就行了!今天還是在這里吃吧!
他可不依,說:“以后就找不到這種感覺,也沒這種意義了。別推辭,吃兄弟一頓,兄弟高興!鄙沧О盐依隽碎T。
子服高興,一定要我做主,選擇餐館?紤]到他馬上要去貴陽那邊那所學(xué)校教書,又是新學(xué)期了,也許要買一些東西,恐怕會需要一筆錢,我選擇了新大十字一條巷子里,基督教堂前面的一個小餐館。那里有個織金人開的小店,里面有甜酒粑粑賣。又不貴,一個人吃下來就花幾塊錢。子服平時大手大腳的,幾年下來,也沒有什么積蓄。
一個圍著圍裙的女孩走過來,我點了甜酒粑粑,問子服要什么。他瞪著我,說:“難得請你吃一頓,就吃這個么?”他也許已經(jīng)明白了我的心思。
我給他解釋:“好幾個月沒吃這個東西了,怪想它的。再說這個節(jié)令,也正是吃這個東西的時候,不僅能解饞,也找到了一些從前過年的影子!边@當(dāng)然也不完全是托詞,也有這個想法在里面。從前在家里的時候,春節(jié)過后的這段時間,家家戶戶常常會煮這種東西吃。
子服愣了會,才說:“隨你吧。”有些怏怏的。他要了米粉。這種時候,正是吃早餐的高峰期,店里滿是人,有埋頭專注于吃的,也有的邊吃邊聊,不過,全都形色匆匆,看樣子大多是上班族。子服環(huán)視了屋子里的人一眼,回過頭來,感激道,“子俊你真的不愧為大哥,什么事情都在悄悄地替別人著想。不像有些人,當(dāng)面稱兄道弟,回過頭,便在人前編派我! 他藉此感嘆說,“所以人生在世,得擦亮眼睛!辈⒔栌敏斞赶壬囊痪湓捒偨Y(jié)說, “人的一生,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就滿足了!”
我們的東西來了,我拿起筷子,邊吃邊跟子服說:“要從這件事情里總結(jié)教訓(xùn),以后別重蹈覆轍。”
子服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別過于信任盡對自己說好話的人!
他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解釋說:“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玉梅進醫(yī)院的事情!
他方才明白過來,也感嘆說:“吃一塹,長一智,以后絕不做這樣的糊涂事情了。要是真的有了,不僅會傷了她的身體,也許還會影響到我自己一生的幸福!
聽了他這話,我留心地問他:“你會跟玉梅結(jié)婚嗎?”
子服愣了愣,手里的筷子停在了碗口上。他想了片刻,又環(huán)視了店里的顧客一眼,見沒有熟人,這才回過頭來,低了一低聲音,說:“在你的面前我不說假話。我一直都在猶豫著,決定不下來。老實說,她除了溫柔、踏實、對我好而外,我心目中的妻一點都不是她這個樣子的!
我笑說:“我知道,玉梅沒有你理想中的妻子漂亮!
“你了解我!彼A送,又補充說,“不過也不完全是!
我給他指出:“你心目中的妻不僅要漂亮,而且還要浪漫!
他笑,承認(rèn)了我說的是事實。
我說:“我也不勸你。畢竟,人的一生,說它短暫,其實也是漫長的。人家說得再怎么好,自己不喜歡,走在一起了,也是痛苦的事情,畢竟,這是一輩子,不是三兩天就能挺過去的……”
吃早餐的人很快就走完了,他們要趕到他們的崗位上去,只有我跟子服還在慢吃漫談,仿佛很悠閑,沒有事情的樣子,也不知道老板討厭我們沒有。
巷子背著大街,沒有城市的喧囂;飯館里,人也稀疏,一切都平靜著,仿佛要岑寂下去。太陽已經(jīng)來到了屋檐下,把它沐浴著的地方變成了一個金色的世界。巷子里過往的人,盡量地走在陽光里,享受著這春天的溫暖和煦。那溫暖的氣息還涌進了餐館里來,給人一種平和,加上寧靜。
門口人影一閃,一個人大步踏了進來,揚聲道:“老板,來碗粉。”
我跟子服同時向他看去,說:“怎么就吃一碗?平常飯量不是挺大的么?”
他這才看到我們,說:“喲!這么巧,就遇上了?”走了過來,挪了個凳子,在我們的桌子邊坐了下來,接著說,“約好了還是碰到的?”
我還沒開口,子服就趕緊用眼神示意我,叫我不要在佩倫的面前提起他跟玉梅之間的事情。這兩人也真是,既是同學(xué),又是同村,現(xiàn)在還是同事,平常人前親親熱熱的,顯得關(guān)系鐵得不可分割,私下里卻彼此都有所顧忌,不太交心。
我說:“你呢,又是什么時候來安順的,也不跟我們說一聲?要拋棄我們兩個,單獨行動了?”
他笑道:“這種事情總不可能分享吧,即便我們是弟兄。”
子服聽到這里,便笑道:“一定是會女朋友來了!
佩倫笑了笑,算是承認(rèn)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很了解。別說佩倫已經(jīng)說出來,就是不說,只要露出一點點端倪,子服也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
我問他:“女朋友是誰呀,我們認(rèn)識不?”
佩倫神秘地微笑著,說:“不告訴你!
我喲了一聲道:“這么神秘,連我們都不告訴,怕是我們都認(rèn)識的吧?”
子服高深莫測地笑道:“我懶得追究。總之,你總有一天要帶她來給我們過目,請我們給你參考!
佩倫猶豫了一下。他可能想,我們總有一天會知道,倒不如現(xiàn)在說了,省得我們說他排外,于是,他說:“這個人子服認(rèn)識,”他轉(zhuǎn)向子服,提醒道,“就是從前經(jīng)常來我們寨子里玩的那個!迸鍌惣腋臃蚁喔舨贿h(yuǎn)。
我突然想起來,他從前介紹給我的那個,不就是經(jīng)常去他們村里玩的嗎,說不定就是同一個人。當(dāng)然,這件事,佩倫也曾經(jīng)給我說過,可是,當(dāng)時并不在意,所以忘記了,現(xiàn)在他提起來,我這才想起。我扯住他的衣服,笑說:“從前打算介紹給我的人,現(xiàn)在你到自己要了,你安的什么心?”
佩倫笑,神色里有些尷尬。他說:“你都結(jié)婚了,還說這些話!”
我問他:“說真的,你以前就跟她很熟,怎么就沒想起跟她談戀愛,現(xiàn)在才去追她呢?”這是從前佩倫剛提起她時我就想問他的,今天終于有恰當(dāng)?shù)臋C會問他了。
佩倫望望街的對面。那里背陰,陽光還沒有照到屋檐下,烏黑的板壁看起來非常陳舊。不知為什么,鋪子的門還關(guān)著,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有著鄉(xiāng)間的寧靜祥和。
他回過頭來,眼眸閃動,不著一個固定點,游移地說:“怎么說呢?以前太熟了吧,熟得沒有想到這些事情,F(xiàn)在回過頭去看看,才發(fā)現(xiàn)了她的好!
子服在我對面,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吃了早餐,子服付了錢,我們送他上了火車。他這一去,像上學(xué)期一樣,不能成天跟我們廝混在一起了,所以送他也是應(yīng)該的;并且,我也沒有其他的事情急于去做。
一晃就到了五月份,又是夏天了。黃金周過后,女兒出生了,白白胖胖的,見到我就笑。我這時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喜歡小孩子,抱在懷里就不愿放下,親她的時候牙齒癢癢的,老是想狠狠地吻她那蘋果一樣的小臉,有時候把她都吻哭了。我給她買了頂虎紋小氈帽,配套的小套裝,穿起來就像個小男孩。倒不是我喜歡男孩子,對我來說,男孩女孩都一樣。有人認(rèn)為帶孩子累贅,而我不,我覺得有孩子是一種享受,成天看著那稚嫩的小臉,逗她說話,那是人生多么快樂的事情。
我們的家不大,兩室一廳,勉強能夠安頓下來。讓我比較滿意的是,所有的窗子都朝向西方,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順山而下的、密密麻麻的房子和人家的屋檐、后院子,自己一下子便有了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
臥室的窗前還有一棵大洋槐樹,洋槐開花的時候,香氣溢了進來,滿屋飄香。要是刮風(fēng),那金黃的小花朵甚至?xí)舻轿葑拥牡匕迳蟻,有時候飄到床上,像故意撒上去的一樣。有月亮的晚上,躺在床上,從窗子里看出去,便能看到那晶瑩剔透的月亮緩緩地滑過深邃的夜空,消失在黛色遠(yuǎn)山之下,給人一片沉寂,一片寧靜。
時間就在上班,抱孩子,看著城市的后屋檐與潔凈的月亮中慢慢地滑過去了,只留下了一點點讓人悵惘的回憶。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太陽還沒有落山,就看到天邊烏云翻滾著層層涌上來。氣候悶熱,空氣像是剛從蒸籠里飛出來,噴到了人身上,讓人汗涔涔的,把衣服都打濕了。
劉伶還在上班。我實在耐不住那酷熱,拾了塊毛巾,拿了塊肥皂,把它們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提著向市建筑公司走去。那里的泳池寬而且干凈,人又不多,是我經(jīng)常去洗澡的地方。
街道的上空飛舞著群群小飛蟲,密密麻麻的,裹卷著向房屋層層重疊的老舊住宅區(qū)飛去。那里地勢高,稍微高大一些的房子,看上去就像過去的炮樓,給人予孤單突兀的感覺。燕子尖叫著,在那雜亂破舊的屋宇間箭一般掠過,又向上躥去,瞬間在空中畫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這一切,都預(yù)示著,要下雨了。
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菜場路口出來,是佩倫;還有一個身穿紅色夾克的女人緊緊地依偎著,攬著他的腰,那張艷麗的臉向上仰著,看著佩倫,現(xiàn)出沉醉的樣子。佩倫還是那一貫的作風(fēng)——高聲談笑,跟女人說著什么。女人咯咯咯笑了起來,攬著佩倫的手順便掐了他的腰一下,臉卻向他湊得更近了,貼向了佩倫的肩膀,仿佛想要親吻他。不過,最后沒有,她迷醉地看了佩倫一會,便側(cè)過頭去,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不知為什么,我一看到這個女人,就知道她是誰了——雖然我從未見過她。那波浪似的栗色卷發(fā),桃子似的嬌媚秀麗的臉,汪著秋水的脈脈蕩動著的眼睛,一切,都跟當(dāng)年佩倫形容的一樣。
佩倫也看到了我。雖然他極力掩蓋,臉上還是有些紅暈,神色也不自然。他跟我打招呼。
我問:“佩倫,這就是麗艷么?”
那女人眨動著眼波流盼的雙眸,好奇地上下打量我。
佩倫難堪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女人問:“佩倫,這位是……”聲音開朗而有磁力。沒有移開目光,它依然在我的身上轉(zhuǎn)動著。
“這是我們?nèi)苄种坏睦洗蟆獜堊涌 !迸鍌愓f。他定了定神,語氣神色漸漸地恢復(fù)了,重新露出了他開朗豪爽的性格。
麗艷大方地向我伸出手來。那柔腴的手掌溫軟無骨,握著就像是貼在了一起。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趕緊把手抽了回來。
麗艷笑著,打量著我,食指抵著下頜,偏著頭想了想說:“我好像曾經(jīng)聽佩倫說過你。”
“說過我?”在我的印象里,我只記得佩倫提到過她,卻沒跟我說過他跟她談?wù)撨^我。
佩倫顯然也忘記了,自言自語說:“我說過嗎?”
她提醒佩倫道:“你忘記了么?在我姑媽家,你跟我說起過他,還不只一次!
佩倫笑了,說:“真的忘記了!钡,從他的神色里,我知道他沒有忘記,已經(jīng)想起來了,只不過他不愿承認(rèn),裝糊涂罷了。
不知當(dāng)時他把我跟麗艷并提沒有。也許提過,否則她對我的印象可能不會這么深刻。
……聊了幾句,他們就走了,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佩倫呵護著麗艷,仿佛在保護著她,怕她被別人奪走似的。他們互相依偎著的身影,最后消失在街道盡頭的拐角處,那突出來的古老建筑的飛檐下。麗艷那紅色的衣服,豐腴的身子卻烙在了我的腦子里,久久沒有淡去。
殘陽如血,墨云似帶。黃昏,已經(jīng)罩下來了,街道沐浴在昏黃的陽光里。
好久了,我還愣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直到街上過往的行人不斷地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才讓我醒悟過來,趕快收回了凝視著街角的目光。
我走了,繼續(xù)走著我的路。然而,肉體和思維已經(jīng)分開了,身子是一架機器,單調(diào)地邁動著;思維卻縛在了那紅色的身子上。那豐腴的身子,那臉盤,不是我從小就夢寐的么!可是,就是一剎那的錯誤,緣分同我擦身而過了,永遠(yuǎn)地失去了……
澡堂里霧氣蒸騰,吸進鼻孔里的都是帶有人氣的水汽。兩旁的高地上,幾個人站在水管下,讓水嘩嘩地沖著自己,一邊擦洗著身子。從他們身上飄出來的霧氣,很快地就融進了原先的水汽里,迷蒙著,讓人也感到恍惚起來。池子里的水冒著煙霧,卻清澈透明,里面的藍(lán)色方磚跟著水波晃蕩著,瞬間讓人有種眩暈的感覺。
我脫了衣服,下到水池里,找了個合適的地方躺了下去,讓那發(fā)燙的水把我掩蓋起來,只留下一個頭在外面。我從小喜歡水,在水里,總感到無盡的歡快和愜意,可是,此時,我不再戲水,只希望此刻,這水能將我完全地包圍起來,甚至把我永遠(yuǎn)地埋葬。
站在高地上搓澡的人里,有一個一直在不斷地打量著我。可是,我并不認(rèn)識他。他為何這樣老是看著我,我也不知道,此刻,也懶得去想,也沒有心思去探究。
我在回憶著那張臉,那張柔腴的臉。如果我沒有估計錯誤的話,她是很活潑的,一個很有情調(diào)的女人,誰娶了她,活著會很有生氣,家里不會寂寞……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我總是想起她。她跟我之間,也不過就是那幾句話的緣分,那片刻的交情。是什么讓我見到她就如此的恍惚呢,我也不知道……
那天,我在澡堂里,直躺到午夜才回去。那時已經(jīng)下起大雨來了,幾股屋檐水嘩嘩地?fù)舸蛟诘厣希瑸R起白花花的水珠,四散開去。水聲掩蓋了一切,沒有了城市的喧囂。我在一陣陣的閃電中摸索著爬上了那銹跡斑斑的樓梯,走過那長長的黑暗過道,掏出鑰匙打開門,飯也沒吃,掛了毛巾,丟了香皂,爬上床去就睡了。
劉伶?zhèn)戎碜,面朝著墻,裹在大紅被窩里睡得正香,仿佛害怕被人打攪似的,只露出眼睛以上的地方。女兒,憨態(tài)可掬地睡在她的身旁,連被子也沒有蓋。我生氣地走過去,拿了一床毯子,輕輕地給女兒蓋上。
劉伶蓋的這床被子,是老式的那種,被面和里子分開,需要針線把它們縫合。這是為婚禮而買的,因為它的上面有大紅的龍鳳嬉戲圖,F(xiàn)在已經(jīng)不流行這種老式的被子了,現(xiàn)在通常用的是被套。被套簡單,裝上棉絮就能使用,而不像面前這床被子,需要人工把它們縫合在一起。被子上那鮮艷的圖案,平時看著覺得它有喜氣,現(xiàn)在卻感到很刺眼,讓我討厭。
劉伶婚后不知為什么變化這樣大。要是在從前,我這半夜了還不回來,她一定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等待著我。我來了還要繞山繞水地打聽我去干什么。而現(xiàn)在,她卻再也不去管這些了;就是再過幾天不回來,她也不會問一聲。她并不是帶孩子累了。孩子是她媽和我媽交換著帶的,很少有她辛苦的時候,F(xiàn)在,她產(chǎn)假結(jié)束,回去上班了,帶孩子的時間更少了,最多就是喂喂奶,其他的時候,她的事情就是看電視,連飯也要背著孩子的老人做來給她吃,她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燈光的刺激,也僅使她的眼睛皮動了一下,卻連身子也懶得翻,鼻子里依然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變化的還不只是這些。結(jié)婚后,我才發(fā)現(xiàn)劉伶特別能睡。除了上班,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睡夢中度過。有時天都黑了,我從學(xué)校里回來,家里冷鍋冷灶的,看不見她,還以為她到別人家玩去了,走進臥室,卻看到她卷曲在床上,呼呼睡得正香。
常常,自己在學(xué)校里累了幾天,周末了,本以為可以放松一下,修養(yǎng)生息?墒牵氐郊依,才發(fā)現(xiàn)洗衣機里有一大缸臟衣服等著我去洗,櫥柜上數(shù)十個臟碗散亂地丟在那里,有些里面還長出了長長的、灰烏的霉菌。我在同事家里要來的一棵海棠,因沒有人澆水,幾個星期下來,就成了一截枯枝……
我是男人,當(dāng)然喜歡女人,可是,此刻,我卻厭惡地躺到一邊去,側(cè)身對著墻壁,不想看見那令人生厭的赤裸背影。
屋外那雨聲,啪啪地敲打著大地,敲打著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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