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半夜里,云澤被雷聲驚醒,聽到屋外風雨交加,睜開眼,看見青白色的閃電一陣陣射進屋里來,屋子便一陣陣青白透明地亮,像一張驚懼的臉。屋子頂角有個沒被四敏消滅掉的蛛網,網上的蜘蛛受到了驚嚇,驚慌地亂躥一氣,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又回到網中來,拽著網,驚疑不定地擺動著。
想起剛才,云澤有說不出的失望。二十多年的等待,二十多年的憧憬,原來就是這種感覺。早知道如此,就不會被女人誘惑了。不過他又想,也許同心愛的女人不一樣。要是換了陶嵐,會是水乳交融的。想起陶嵐,云澤心里一陣刺痛,一時竟然對四敏產生了怨恨。他側過頭來,在一陣陣的閃電中,看見四敏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頸項下,仰躺著睡得正香,圓胖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片不退的紅暈。云澤越想越恨,越看欲火越盛,咬了一下牙,倏地翻過身來向四敏壓了下去,狠狠地向她發(fā)泄自己的怨氣。熟睡中的四敏發(fā)出一聲類似夢魘的驚叫,既而變?yōu)橥纯嗟纳胍鳌?/span>
第二天,日上三桿云澤才醒來,身旁不見了四敏,他望著天花板愣了片刻,也穿衣起床了。四敏在前屋里,正坐在鏡子前梳頭。從鏡子里,云澤看見四敏拿著把桃紅色梳子順滑地上下梳著,烏黑的長發(fā)齊蓬蓬地垂下來遮住了臉。云澤走到她身后,俯身倚在椅背上,把她的頭發(fā)拂向一旁,露出臉來。四敏羞怯地溜了鏡中的云澤一眼,臉上布滿了紅暈。她拿開云澤的手,繼續(xù)梳她的頭。經過了昨晚,她已經成了云澤的女人,此刻,她還沉浸在昨夜的體驗中,不愿同誰說話。
云澤看四敏梳了半天頭,就過廚房那邊去洗臉。嘩嘩的水聲中,傳來了他的聲音:“四敏,吃過飯我?guī)闳ヒ粋地方!彼拿舸丝陶诨瘖y。外出幾年,學會了打扮自己,妝化得還不錯。尤其是今天,得好好地裝扮一下。她把口紅抹在唇上,問道:“去那兒?”“花果山!痹茲烧f。四敏沒有接茬,把嘴唇來回抹動著,邊在鏡中審視自己。她不知道云澤說的花果山是地名呢還是賣關子。
云澤洗過臉,見四敏已經收拾完畢,正在鏡前轉動著身子,遠眺自己的概觀。她穿了件緊身衣服,把那緊繃繃的肉體凸顯出來,襯了那花花綠綠的臉,到有幾分性感。云澤不能自持,把她扳過來抵在鏡子上親了一氣。四敏掙開云澤的擁抱,喘息著說:“好了,好了,別把我的妝弄壞了!彼剡^頭去觀察自己,又走到鏡子前仔細地檢查,看剛才把它壓壞了沒有。
吃過飯,云澤和四敏提著望遠鏡走了出去。
酷日當空。一踏出屋子,便覺得身上燙燙的,像被潑了開水。露珠早就消失了,只有幾只蜻蜓在林間嬉戲。森林的氣息濃濃地蕩漾在空氣中。四敏邊走邊用望遠鏡四下里看著,驚嘆道:“呀!看不見人家,全是樹林。”云澤說:“有人家的,在那面山凹里。”邊用手朝北面茂密蔥籠處一指。四敏掉過望遠鏡朝云澤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莽蒼蔭翳的森林中,一股炊煙裊裊升上來,彌漫在樹梢枝葉間,森林更顯迷茫了。她放下望遠鏡,回頭問云澤:“寨子大么?”云澤說:“我也是幾天前才聽人家說的,具體情況不太清楚!
云澤帶著四敏穿過沼澤,繞過那口小井,來到山腳下。四敏見灌木幽深處露出一個缺口,地上腳印紛踏,草倒伏在地上,問云澤:“這里通向哪里?常有人走動么?”云澤說:“就通向山上。只有我一個人走——這兒是我的天堂!彼麕е拿魪墓嗄鞠滤_辟出來的地道鉆了進去。四敏一仰頭便看見串串沉甸甸的野葡萄掛在頭上,綠色和紫色之間點綴著米飯團子。她歡叫著,摘下一串就吃。云澤常坐的大石頭處,地上一片狼藉,果皮果核滿地都是。四敏選了個干凈的地方坐下來,問云澤:“其他地方還有么?”云澤說:“應該還有吧,森林這么大!彼拿舻溃骸澳阍趺床蝗フ艺夷?”云澤笑了,說:“這個山頭的我就吃不完,找來干嘛!”四敏吐出葡萄皮,說:“你不會拿去賣么!”“真的,我怎么就沒想到。”云澤一拍后腦勺。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云澤借巡山之際帶著四敏在森林里四處轉悠,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山頭都有葡萄和其他野果。他們的蜜月,就在發(fā)現(xiàn)的歡呼聲中過著。發(fā)現(xiàn)是新鮮的,但總有窮盡的時候,時間長了,好奇不在了,生活平靜下來,按步就班了。森林不再是他們的伊甸園——天空不再作被,大地也不再當床,開始過起了居家的日子。
一天早上,云澤下山去領工資回來,坐在凳子上耷拉著眼皮沉默不語。四敏連問幾聲,他才悶聲答道:“沒想到我的工資會這么少!彼拿魡栔嵌僭唤侧叭。這點錢,只夠他們生活。云澤解釋說:“他們說我雖然是國家干部,領的卻是企業(yè)工資,其余部分,由企業(yè)自找自支!彼拿舻溃骸澳恰銈兞謽I(yè)站補貼你多少呢?”云澤道:“單位哪兒來的錢!所謂自找自支不過是句空話!彼拿舨唤猓骸斑@里成百的煤礦,每年的稅收不說上億吧,幾千萬總有,怎么會沒錢呢!”云澤嘆道:“你又不是不知這個世道:誰的權力大,誰就把利益往自己的那邊扒,肯分給你一杯羹么!稅收早就被上頭拿去了,才不會留下一分給我們!彼拿粢谗鋈,半晌問道:“光你一個人這樣么?”云澤道:“聽說像我這樣的還有十幾個。不僅林業(yè)站,其他部門也有。”四敏的心才稍稍坦然。
這個下午,云澤連門也懶得出,坐在椅子上長吁短嘆。四敏見狀,安慰他說:“別那么傷心,我們想想辦法,出路總是有的!痹茲砂脨赖溃骸坝惺裁捶ㄗ涌上耄吭谶@深山老林里,有力氣有智慧也無處使。”四敏說:“不一定。你看,我們就可以摘野果去賣。”云澤對四敏的提議沉默不語,他認為這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山上水果有限,又有季節(jié)性,維持他和四敏的生活,這不成問題?墒牵有一個家,一個依靠著他的家,幾雙眼睛在家里盼望著他。
四敏說做就做,第二天,她就買來了籮筐,傍晚同云澤摘好水果,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她就背著下山去了。
夕陽西下時,四敏才從安順回來,買回了許多日用品,籮筐上還放了兩床棉絮。云澤蹲在地上揀菜,問四敏可好賣。其實他這是找話說,不好賣,四敏是沒有錢買這些東西的,她只帶了點車費。這些他都知道。四敏放下籮筐,擦了把頭上的汗說:“現(xiàn)在流行綠色食品,野果會不好賣么?”她滿臉都是笑容!伴_始我只跟家種的葡萄賣一樣的價錢,后來大家都來買我的,我就漲價,升到了家種葡萄的三四倍,也還有人買。”她笑了起來,繼續(xù)說:“賣水果的那些婦女都恨我,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可又沒有辦法,總不能把我攆走,就離開我,走得遠遠的。米飯團子,八月瓜,城里人見都沒見過,爭相嘗鮮。可惜的是它們快‘罷園’了……”
歇了一會,四敏吩咐云澤:“你在家做飯,我去摘水果。”卸下棉絮,背起籮筐就走。云澤說:“不休息一天么?休息一天吧。”四敏頭也不回,說:“休息一天?多耽擱一天,有些水果就要爛了,或者被鳥雀吃了。再說,過了這段日子,想賣也沒有了,水果有季節(jié)性!痹捨凑f完,人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被這意外的收入激勵著,再苦再累也能撐著出去。
夜色濃濃地罩著大地,一切都安睡了的時候,四敏才踏著月色回來。進了家,一腳踢開屋子中央的一條板凳,漲紅著臉放下背上的籮筐,沖著從里屋迎出來的云澤嚷道:“蘇云澤,你死了么?這么晚了也不去幫幫我!”云澤回道:“這么大的森林,山頭山凹那么多,我知道你在哪里!”四敏說:“你也知道森林那么大么?這半夜了,我一個女人家在那陰森森的叢林里,你也不擔心擔心,你還是個人么!”云澤不敢接茬,揭開桌子上扣著菜的碗,舀了飯遞到四敏面前,說:“快吃吧,飯都涼了!彼拿艨匆娡肜锏牟藙舆^了,知道云澤等不到她,已經吃了,怨氣不由得又從心中生起,恨聲道:“你當然不會想到我,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也許死了更稱你的意,你正好能去找回從前的情人!彼拿粝肫饛那,自己省吃儉用供他讀書,他卻在學校里玩女人,想著,眼里不由地一陣潮紅。云澤自知理虧,望著四敏訕笑。四敏不好發(fā)著,坐下來悶頭吃飯。
云澤坐在對面,昏暗的燈光下打量著四敏。蜜月期間的四敏不見了,眼前的四敏,頭發(fā)胡亂用根松緊綰著,蓬松地披在肩上,發(fā)梢焦黃,沒有一點光澤。衣服總是土里土氣的,還一點兒也不協(xié)調,穿在身上老是顯得有些短小,把那肥膩的肉顯露出來。臉色永遠是健康的紅,像個十足的農家婦女。手指粗糙,摸在身上像糠搓過一樣。“她撫摸過我嗎?”云澤仔細地回想。也許,她認為結婚是女人對男人的一種奉獻,不知道彼此是平等的。在床上,在日常生活中,她都是被動的,從不主動調情,死板一塊。戲她時,也只是羞澀的笑一聲,或笑罵兩句……云澤今天才清醒地觀察四敏!疤彀。 彼睦锉瘒@道,“我怎么攤上了這么個女人!”
四敏吃著飯,心里憤恨地想著:別的人家,夫妻出入總是成雙成對的,只有我,每天要賺錢補貼家用,還要服侍他,他倒像個太爺似的坐享其成。找男人攤上了這么一個,倒八輩子霉了……
第二天清晨,四敏醒過來,沒開燈,摸索著打開屋門,見天空還是一片瑩澈,幾顆疏星綴在其上,大地掩映在一片神秘的迷蒙中。院墻上偷空長出來的幾根小草,還看得不太清楚。她感到有些冷,便回屋找了件厚衣服穿上,洗漱完畢,就在門前的臺階上坐著,等到曙色初露,天色微明之時,才背著籮筐下山去了。
云澤睡在床上,直到有人敲門他才爬起來。來人是政府旁邊的一個農民,上山拾柴,順便給云澤捎來了個信兒:要他馬上到鄉(xiāng)政府去開會。云澤看看天,見太陽都一竹竿高了,恐怕已是午飯時分,連忙收拾了一下,飯也沒吃,匆匆來到鄉(xiāng)政府。
政府辦公樓里冷冷清清的,難得見到個人影。云澤向別人打聽,人家說并沒有接到開會的通知。他怏怏地踱倒林業(yè)站辦公室,拾起桌上一張報紙看了半天,站長才走了進來。
沒有開會,站長告訴云澤,縣政府將給紅場一批茶樹,要云澤到青山村找王支書商量一下,安排栽下去。茶樹明天就到。
云澤下樓來,從小路抄過去,到了林場東面山腳下的村子。村子掩映在綠蔭中,到處是一叢叢的芭蕉,一片片的竹林,很難看見房子,能讓人知道這是一個村子的,便是林蔭中顯露出來的屋角和樹林上空裊裊飄蕩著的炊煙。云澤問尋著找到村支書家。她家的屋子掩映在數(shù)棵高大的楸樹間,是一幢四進三層的現(xiàn)代小樓,前面貼了白色墻磚,門窗用紅磚對聯(lián)樣鑲嵌,遠遠地望去,就像一幅幅新貼上去的對聯(lián)。這屋子跟村中的茅屋、石板屋相比,顯得鶴立雞群,非常惹眼。
村支書是個三十七八歲的女人,剛從地里回來,還沒進屋。她聽了云澤的自我介紹,忙把云澤讓到屋里,放下手中的菜,給云澤泡了杯茶,就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換了一身白色衣服。衣服做得很大方,身子卻仿佛不受束縛,要從里面蹦出來:一切都清晰地展示給別人。四方臉粉白著,在這炎熱的夏天也沒被太陽曬黑。她的眼角有數(shù)條魚尾紋,眼袋很明顯,眼底是淺黃色的,跟一般人不同。這雙眼睛不用語言也是有挑逗性的,一脧便把云澤脧到眼里,放到心里去。她說:“小蘇啊,你在林場,我們就是近鄰了,以后要常來走動!痹茲擅φf:“那當然,我的工作還要靠王支書支持!薄笆裁粗,可別這樣說!我不幸比你大了幾歲,你就叫我王姐吧。”這女人自我介紹說她叫王蘭,丈夫叫阿慶。
云澤跟她商量了一下茶樹的分配方法,王蘭就帶著他來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這里離云澤住的地方僅一山之隔,云澤以前卻不知道這里沒有樹,全是草地,齊腰深的茅草一直綿延著到了山腰上。王蘭介紹說,這里本來是他們村子的草場,近幾年來,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沒時間把牛放出來,都關在家里喂養(yǎng),草才長得這么茂盛。
兩人把地盤劃分了,又討論了以后的管理問題,才回到王蘭家里來。王蘭不讓云澤走,死活要留他吃飯。她把米淘好放在電飯鍋里,就把菜提到客廳里來,一邊跟云澤閑聊一邊揀菜。云澤不好意思閑坐,也蹲下來幫忙。王蘭的丈夫阿慶這時也從地里回來了。他滿面病容,人瘦瘦的,身子單薄得讓人擔心一陣風來就會把他刮倒;不善言談,打個招呼便坐在一旁陪著笑,聽老婆和云澤一遞一聲說話。
菜擺到桌子上后,阿慶提了個膠桶,去村里烤酒的人家打了桶酒回來,王蘭給每人到了一杯。云澤說不會,她詫異道:“哪有在政府上班不會喝酒的!連我們這種給政府打工的人都跟著鍛煉出來了。來,喝!”云澤推辭道:“我真的不會,沒喝過。”王蘭說:“那沒關系,這是開頭,以后你常來我家,大姐我教你!卑c諂笑著對老婆說:“今天可以喝點了吧?”王蘭說:“今天來了客人,你就喝一點?墒,別貪杯!卑c笑道:“那當然!闭f著,不等招呼客人,端起杯子來急急地就喝上了一口,喝去了半杯。想來嗜酒如命,可一直被老婆壓制著,多日沒挨邊了,所以饑渴到這種程度。他放下杯子,呼出一口長氣,瞇著眼睛,露出愜意無比的樣子。王蘭招呼云澤:“小蘇,別光看,來,咱們也喝上一杯。”云澤只得端起杯子,阿慶也執(zhí)起來,三人一碰,各自飲了一口?吹皆茲砷]著眼,艱難吞咽的樣子,王蘭笑道:“‘能喝半斤喝八兩,這樣的干部要培養(yǎng)’。來,再接著喝。”阿慶早已喝完,又自己斟了一杯。這一杯下去,引來一陣激烈的咳嗽。幾杯后就不行了,手在桌子上摸索著,半天才抓到筷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要去的碗,哆哆嗦嗦夾了片刻,撈起一塊肉,運到半路卻掉到了地上,他的身子緊跟著一傾,差點栽下地去。王蘭見了,跟云澤說道:“讓你見笑了,小蘇。”臉上并沒有愧色,想來經歷多了,見慣不怪了。她回頭瞪了丈夫一眼,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筷子擲在桌上,立起來扶正他,斥責道:“要喝酒,又沒肚量,你怎么這樣沒福啊——走,我送你去睡,別在這兒丟人!”說著,拎起阿慶,架著他進去了?蓱z阿慶這個大男人,臨走還口齒不清地嘮叨著:“不……不陪你了。小蘇,你……慢慢……慢慢喝……”
王蘭服侍丈夫睡下后走出來,云澤抱歉說:“我們不該讓他喝酒。你瞧,他還沒有吃飯呢!”王蘭自顧自坐下,一邊說:“誰叫他喝的!別管他,怪他沒福氣!痹茲呻m然只喝了一杯酒,可是身子已經感到陣陣發(fā)熱,有點飄飄然起來,不敢再喝,可經不住王蘭花言巧語地引誘,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她,只得喝下去,卻只能邊吃邊喝,不敢跟王蘭較勁,她也不勉強。
云澤說:“阿慶哥他沒事吧?”王蘭闔著眼皮說:“沒事的,晚上就醒過來了。”云澤有了些醉意,控制不住自己,瞧著王蘭道:“大姐,我說,你們夫妻倆真好玩吶。你的身體這么結實,阿慶哥卻那樣瘦弱。”他把以前同學們送給四敏的詞,借花獻佛獻給了面前這個女人。王蘭臉上掠過一絲輕蔑,掩去了眼里過多的黃色,顯出一種悍然來,哼了一聲道:“他也算個男人么!不過是瘦猴子一個!痹茲蓡枺骸八郧熬褪沁@個樣子的么?”王蘭說:“沒結婚前到還有個人樣。結了婚,就像過糧食關——一天不如一天了。別人笑話我,說我虐待他,可我什么沒給他吃!不是我夸口,你瞧瞧我家,在這村子里也算不錯的了吧,哪樣好吃的沒盡他的心!補藥都吃了上百斤,還盡喊腰子疼。也真是命,讓我攤上他!彼嬃丝诰疲瑔栐茲桑骸靶⌒值,你信不信命運?”云澤正深有同感,嘆道:“怎么不信!我這一生就是一個悲劇,命中注定的悲劇!蓖跆m說:“我這輩子做什么都順利:開煤礦,做生意,在社會上混。我什么沒干過?放飛鴿也做過,從沒逆心的!彼郎惤鼇恚蛐Φ,“你剛來,還不知道吧?在紅場,人們都叫我‘蘭霸天’。”云澤不解。王蘭瞅著他的臉道:“別說在紅場,就是在普定,在安順,誰惹惱了我,沒個好下場——你別看我是個女人。”她坐到云澤身邊來,湊近云澤:“小兄弟,只要你對大姐好,在紅場,沒人敢惹你,就是鄉(xiāng)政府那幫子人,他們也不敢給你小鞋穿!痹茲擅Ω兄x道:“謝謝大姐關心!”
云澤喝醉了,不過,他不像王蘭的丈夫,控制不了自己;被酒擺布得失去自控力,那需要時間。云澤硬撐著要回林場,王蘭留不住,便送他出來。
雖然已經是下午了,太陽卻依然很大,照在身上像火烤一樣。他們爬上小山,穿過草場,進入林子里,才涼快了一些。森林肅穆沉郁,不發(fā)一言,只有蟬,在樹枝上依舊無止無休地絮聒,訴說著它們的故事。誰沒有故事呢?森林里的每棵樹,每片葉子,都在演繹故事,演繹著我們人類不懂的故事。
王蘭走在云澤身旁,不時扶他一把。她問他:“小蘇,你結婚了么?”云澤道:“算是結了吧。”“什么算是結了呢?結就結,沒結就沒結。”“沒有。”云澤說。王蘭道:“有女朋友了嗎?如果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痹茲梢琅f模模糊糊地說:“就算有吧!蓖跆m是老江湖了,從別人的言談中窺探別人的心理比算命的還精,她一語道破:“你并不愛你的女朋友,是吧?”云澤瞪著她,愣愣地眼睛里發(fā)問。王蘭妖嬈地一笑,可是,畢竟已經過了那種年紀,沒有小姑娘的嫵媚可愛,到有一種悍然的氣勢,連披散在頭上的長發(fā),也像獅子的鬃毛,給她增添了許多虎氣。她瞇著眼覷著云澤,頭一直伸到他面前來,鼻息混合了酒氣拂在云澤的臉上。異性之間,有時連氣味也是有吸引力的。云澤并不回避。王蘭是女人,不是同性,不會讓云澤聞著那氣味惡心。王蘭的手捏成拳頭,食指向云澤額上一點,湊在他耳邊說:“我會看相。我算出的,你命帶桃花,今生不止有一個女人!北窍⒑粼谠茲深i項上,癢梭梭的。云澤嘆道:“有幾個女人又如何?能在一起生活的,還不是命里注定的、自己不喜歡的那一個!”王蘭笑道:“人生短短幾十年,該行樂時及時行樂。家中沒有快樂,就應該拿外面的來彌補——你不會找個情人?”云澤懊惱道:“在這荒天野地里,到哪兒去找情人,鳥都不理我!再說……哎!”他想起了陶嵐,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家,不由悲從中來,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許,浪漫也是屬于富人的,窮人只能幻想,而不能力行。王蘭覷了云澤半天,方才說道:“只要你有這個心,你就留意著,看誰對你好,你就去找她唄。”又玩笑似的補充說,“纏著她!痹茲蓳u搖頭。雖然他還沒有絕望,還有幻想,可是不敢想象有誰會找上門來。王蘭有些失望,心里忖度道:“他是酒醉了不明白呢,還是沒有這個心?”她激勵云澤道:“你不去追求,甘愿一輩子這樣平凡地過么?”云澤說:“誰會要我呢?我……”說得有上氣沒了下氣。
王蘭吮著嘴唇,凝望著地面走著。過了片刻,忽然綻開了笑容,湊近來安慰云澤說:“小兄弟,你是外地人,我也是外地人,命運讓我們來到了這個地方,又成了苦命人,今后我們就應該互相照顧,一起在這里好好地活著,好么?”寓居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能有這么一個有實力的人主動來保護自己,云澤很是感動,他倏地轉過身來面對王蘭,決絕地說:“大姐,沒說的,以后你有什么要我?guī)兔,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干!”人生的坎坷,早就把人的意志消磨殆盡了,云澤能說出這番豪言壯語,一半是對王蘭的感激,一半是酒的作用。王蘭的雙手搭到云澤的肩上來,凝視著他的眼睛問道:“真的么?”云澤道:“大姐面前不說假話。”王蘭望了云澤片刻,臉上綻出了一片笑容,拉起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說:“走,我送你回去……”
樹林里,枝葉間透進來的一束束陽光,駁雜地投射在地上,隨著枝葉的搖動而晃動著,樹下便成了個躍動著的世界,歡樂的世界。王蘭和云澤根本沒注意到樹梢那一個個七彩的光圈,生活的光環(huán)把他們罩住了,他們只記得對方,關注著對方,窺探著對方;心交纏著,一起穿過樹林,不久就到了山腰上,林場小屋前。院門大敞著,云澤忙抽回王蘭拉著的手,輕聲道:“四敏回來了!币膊唤忉屗拿羰钦l。四敏蹲在院子里吃飯,見了云澤,本要罵他兩句,可是云澤的身后有人跟著,不便發(fā)著,只得暫時把心里的怨氣壓下去。王蘭見蹲在地上吃飯的女人慢吞吞地立起來打招呼,嘴巴說著話,眼神卻是陰冷的;從那神色里,她已經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不覺心里一寬。進了家,王蘭四處打量了一遍,目光就落在四敏身上,從頭到腳把她看了個透。她同四敏拉起了家常。她從山上空氣清新說到生活艱難,最后扯到了四敏和云澤身上,說:“真羨慕你們,獨自在這清凈的山上生活,沒有人打擾,沒有人干涉,不必顧忌什么,多浪漫!”四敏嘆一聲,回道:“各人家有各人家的苦處啊,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說不出口。”王蘭眼眸瞇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了。云澤走進廚房,看見爐火冰冷,想四敏吃的是冷飯,在那邊說:“怎么不把飯熱一下呢?冷的怎么吃?”四敏聽見,引發(fā)了肚里的怨氣,按捺不住,回頭對著廚房恨聲道:“你也知道我吃冷飯么?你成天就只知道玩,也不想想別人,不知還有沒有良心!”說著,一陣心酸涌上來,眼里一片潮紅。云澤見四敏語氣不對,怕她當著外人發(fā)著起來失了面子,忙低聲下氣賠笑道:“我是去工作嘛,又沒在家里。”四敏銳聲道:“呦!原來你的工作就是喝酒,喝酒就是你的工作!”云澤連忙禁聲,不敢再惹出四敏更多的話來,臉上應酬的笑容僵在那里,掉不下來,也上不去。王蘭寬慰他們幾句,告辭走了,一路上盤算著;臉上的笑容,仿佛夏天的落日,掉到山下去了,紅霞卻還依戀在天上。
王蘭走了,云澤的笑容也跟著走了。他坐在床沿上,愣愣地瞪著眼睛。他的對面,有一張沒漆過的書桌,桌上放著個掉了漆,斑駁陸離的舊臺燈,那是他化了一元錢從安順花街上買來的;桌下有個大紙箱,箱里全是四敏和他的衣服。墻角的一摞書,好久沒有動過了,上面積滿了灰,書名都看不清楚了。四敏沒來時,云澤靠它們打法時間;四敏初來那陣,他的心思全沉浸在四敏身上,讀四敏這部大書;現(xiàn)在,一切都熟門熟路了,不再有誘惑性,便一切公式化起來。本來,人對人的吸引力是多方面的,光表示是一個女人,維持的日子就不會超過一個月,因此,這最后的肉體在云澤心里已是冷卻了,沒活力了,云澤的心也冷了,甚至連看書的興趣也跟著冷卻了,死去了。有一次他拿起一本來,看了半天,卻不知道上面寫了些什么,以后就不再去翻它們了——把它們留給后代吧。床架子上搭著四敏的幾件衣服。一條褲子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那寬大的、沒點棱角的褲腰,齜牙咧嘴地望著云澤傻笑。云澤看著看著,倏地躥起身來,一陣風走過去,抓起那褲子,狠狠地把它擲到墻角,卻帶出了里面的一條藍灰色的寬大褲衩,大喇喇掉在地上,像個沒反應的、死去的女人的肉體。云澤呆呆地凝視了那褲衩片刻,怒火便沒有支撐、沒有動力,灰心失望地從半空里掉下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嘆口氣,退后兩步重重地坐到床沿上。那陳舊的木床,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酒意下去了,身體往下沉,連心也在往下掉。云澤倒在床上,扯過被子把自己捂起來,捂得嚴嚴實實的。他不想看見,怕看到眼前的一切。他從小看著長大,厭了,怕了……
四敏聽到響聲,從外間走進來,見云澤捂在被窩里,秧雞樣的只露出一雙鞋,那鞋,一半還在床上;自己的褲子、褲衩散亂地躺在地上,上面沾了一層灰。她恨上加恨,走過去拾起來,把它們丟到隆起的被窩上,咬牙切齒罵道:“大白天的還挺尸!東西掉在地上也不撿起來,鞋也不脫——不用你洗是不是?”停了停,又罵道,“我真是瞎了眼,嫁給你這種人作丫頭老媽子,服侍你吃,服侍你穿,還要掙錢來養(yǎng)你……”
四敏嘮叨半天,見隆起的那團被窩沒有動靜,沒耐心再罵下去,就走到前屋,在椅子上坐了。她真想揭開被窩,把蘇云澤拉下來,讓他跟自己到林中去摘野果。可今天蘇云澤滿嘴酒氣,臉色鐵青,不比往日,不敢貿然去招惹他。再說,醉酒之人,就算跟著去了,不僅幫不上忙,還是一個累贅……這樣氣憤憤地想了一回,才背上籮筐,踏著夕陽出門去了。
四敏沒有去往日的那個山頭,那里的水果成熟的已經采摘完了,剩下的還青著,離成熟還有幾天。她來到一個山凹里,這是幾天前才發(fā)現(xiàn)的。她小心地分開綿密的茅草,砍倒荊棘,開拓出一條路來,進了灌木叢中。這里的野果沒被采摘過,累累贅贅的,掛得滿處都是,而且?guī)缀跞墒炝恕5貏萦值,鳥雀不愛來光顧,只有一兩顆上面有啄過的痕跡。她仰起頭,小心地摘下葡萄,把它放進籮筐里。放了一層,就用樹葉子在中間隔著,以免下面的被上面的壓壞了。才一會兒,她就滿身是汗,手上被劃了幾道口子,血,混合了葡萄汁染在手上,分不出那些是血,那些是葡萄汁。當年,她也是這樣地在地里勞動,和母親一起,那是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那時,她心中有一個夢,這個夢安慰著她。她幻想著有一天不再穿著土氣的衣服,不再那樣地揮汗如雨,而是穿著漂亮的裙子,像城里的那些女人一樣坐在柜臺后,不被日曬雨淋,F(xiàn)在呢?那個夢雖然還殘留著一點影子,可是人現(xiàn)實了,她只知道她需要錢,要賺錢。想起母親,想起自己走后她孤獨地在地里勞動,沒有人再陪她說話,四敏的心里就一陣陣地發(fā)酸,眼睛潮紅起來。兒時母親在黃昏里呼喚自己乳名的那聲音,這時候仿佛也從天邊飄過來,飄進她的心里去,她忍不住地抽泣起來。母親,母親,那勤勞善良的母親,現(xiàn)在也是在暮色蒼茫的黃昏里操勞著么?自己不僅沒有報答她的養(yǎng)育之恩,還任性地離她而去,并且落到了這種地步。四敏后悔當初失去理智,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聽她的勸告,以致現(xiàn)在沒有臉見她。她恨自己,更恨那狼心狗肺的蘇云澤……
四敏恨蘇云澤,可是她還在地里勞動著,為自己,為他,為那個家,一個還沒有成輪廓的家,它在四敏心里,還沒有在現(xiàn)實中落成。所以,男人應該感謝女人,是她們撐持起家的屋脊,延續(xù)了人類的歷史。她們沒有夢也在無怨無悔地操勞著,用自己的韌性和耐心把一個個家建起來,把一個個夢扶持長大。男人不同。男人有干勁,有思想,可他們是一塊塊石頭,沒有女人這泥沙就建不起一個家來,就是一堆亂石。男人好似燕窩里的泥,女人是燕子吐出來的絲,沒有這絲線,一切就是散的,猶如散落一地的鏗鏘字句,構不成一篇錦繡文章。男人還不能失去夢。男人一旦沒有夢,就是行尸走肉,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夜色朦朧,星光閃爍時,四敏方才踏著夜色歸來。她推開院門走進去,放下背上的籮筐,扯起衣角抹去了臉上的汗水,呼出一口長氣,摸索著掏出鑰匙開門。屋里一片漆黑,只聽到云澤的鼾聲一陣陣傳來,像獅子見到入侵者時發(fā)出的一聲聲威脅;又像發(fā)動機的聲音中滾過一個個悶雷,這悶雷升到半空中卻倏然地掉下來,如釋重負般掉下來,又像是嘆氣一般。四敏不由得怒從心起,大步穿過黑暗,拉亮了臥室的燈。云澤仰躺著,張著嘴巴喘氣,腳上的鞋仍然沒有脫,燈光的刺激也僅是使他動了一下,側過臉去。幾秒鐘后,鼾聲又轟轟隆隆地響了起來。四敏胸脯起伏著,銀牙咬碎,恨不得一巴掌打將過去?墒,她沒有,那張酡紅的醉臉即使挨上這一巴掌又如何呢?一巴掌能打醒瞌睡,但能打醒人么?她在床前立了半晌,就轉身走了出去。廚房里,爐火一片冰冷。四敏揭開鍋,里面什么也沒有,碗柜里也空空如也。她走到桶邊,揭開桶蓋,桶里只有半瓢水,外加空氣。這一下四敏失神了,桶蓋從她手里掉了下去,擦著桶沿落在地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方才靜止不動了。她全身癱軟,無力地坐到地上,往日的心酸悲愁一下子涌進喉嚨,變成了聲音,嗚嗚咽咽哭起來,哭聲十分響亮,混合了云澤那一陣陣伴奏,在這黑暗寧靜的夜晚,四下里傳播開去。
半夜里,云澤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蒙蒙的輝光從門縫里鉆進來。屋角的書堆里有只蟋蟀,唧唧鳴叫著,聲音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里傳來的,在述說著那邊的哀怨。他的耳邊,響著四敏咻咻的鼻息,也像在述說著什么。黑夜的朦朧讓云澤逐漸清醒過來,憶起了白天的事情。王蘭那明顯的誘惑語言,那挑逗性的動作,仿佛才剛剛過去。要是四敏不在屋里,她會做出什么來呢,這個貪婪粗俗的女人?那不曾發(fā)生的事,讓云澤渾身燥熱起來,他望一望身旁的四敏,見她睡得正香,圓實的胸脯起伏著,仿佛喘息一般。云澤三兩下脫光衣服,翻過身來,狠狠地向四敏壓下去。他恨這個女人,正是她,把自己的理想和幸福奪走了,把自己的青春買下了,把自己的夢打碎了。他要報復、要懲罰、要折磨她。睡夢中的四敏被驚醒了,愣了一下,就拼命地反抗。云澤把他的怨氣,他的怒火全集中于欲望上,粗暴地制服了她,狠狠地向她發(fā)起了進攻。黑暗里,響起了四敏的嗚咽聲和木架子床痛苦的呻吟聲,持續(xù)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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