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是褥悶的，等待更是讓人煩躁，然而，時間還是以它慣常的方式運行著，既不因人的焦急而放慢腳步，也不因人的無聊而加快速度，它悠悠地走著。
公布考試成績那天，云澤一大早就起來了，吃了點涼飯，換了件衣服，就沿著小路向縣城走去。路很遠(yuǎn)，有二十幾里，可是今天云澤還嫌它太近了，他希望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他實在擔(dān)心，擔(dān)心考不好。他對未來是沒有把握的，別人考不上來年還可以復(fù)讀，他卻不能夠。失去這個機會而另走一條路，他又不甘心，這不光是自己的前途，還是父母的期望……
越靠近城里，云澤的心繃得越緊，他有心地挨延著，無奈這路太近了，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來到城邊。他正惶恐著，看到一個同學(xué)迎面走來。云澤下意識地知道，她會告訴自己一些考試的情況，不由更加緊張起來。那個女同學(xué)一見面就恭喜云澤，說云澤考了四百五十分。云澤嘆口氣，說：“你騙我！”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他能夠考多少，他又說不上來。女同學(xué)說：“我騙過你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到是從來不跟自己開玩笑的，云澤有些相信了。不過他還是壓抑著激動，畢竟眼見才能為實，聽說的不一定可靠。云澤問她考得如何。她黯然說，她考了三百多分，上大學(xué)的希望恐怕是沒有了。云澤安慰她，說別灰心，補習(xí)一年，來年考個好學(xué)校。
別了女同學(xué)，云澤的腳步快了些，也不再討厭這路近了，他急于趕到教育局去。他現(xiàn)在有一分激動，卻有二十分擔(dān)心，害怕這個喜信會變成黃粱夢，白白地讓他空歡喜一場。他一路上遇到許多前來看分?jǐn)?shù)的同學(xué)，他們都說云澤考了四百多分，云澤繃緊的神經(jīng)才漸漸松弛下來。一個人跟自己開玩笑，不可能所有的同學(xué)都跟自己開玩笑吧。就算是開玩笑，也不可能巧合到把分?jǐn)?shù)都說成一樣吧，這在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中還從未見過。不過，他還是有些害怕，只有親眼看見黑字落在白紙上，他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教育局的院子里滿是人，花壇也坐得沒一處空隙，都在議論著。有人滿臉興奮，有人黯然，很少看到無動于衷的，來來往往的現(xiàn)在這兩種神色，不再有豐富的表情。右邊那幢兩層樓的瓦房的灰白墻上，貼著一張黃紙，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一大群人擠在下面，仰頭望著，念的念，抄的抄。云澤擠了半天，方才趨前幾步，能看清黃紙上的字了。他的心蹦蹦地跳著，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依序找到自己的考號，只見考號后面寫著：
蘇云澤 450 … …
云澤壓抑不住心頭的激動，連每科考了多少分都沒有看清，回頭便走。腳輕飄飄的，教育局到街上一大截子路，仿佛幾步就走完了。遇見熟人，他滿臉堆笑地跟他們打招呼。有人問他考得如何，他做出一臉的黯然，答道：“才考了四百五十分。”別人恭喜他，他便嘆口氣，說：“辛苦幾年才考了這點分，有何可喜！”可是，一離開他們，他便心滿意足地走他的路。他連生活的信心都不足了，成績也就不那么出色，考了這點分，還疑是上蒼憐憫自己，賞賜給自己的呢，怎么還說“才考了這點分”！想到這里，他不由地笑了。
云澤沒從來時的路回家，改坐“蹦蹦車”，由大路回去。那幾年，客車還太少，“蹦蹦車”卻興旺發(fā)達起來，人貨都拉。車上，云澤恨不得對全車的人大喊一聲：“我考上了！”可是，車上的人各就各位，誰也沒有刻意注視過他，留心到他臉上的興奮——這一切與他們無關(guān)。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為了生存，都在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忙碌著，別人的事對他們來說都是耳旁風(fēng)，連上帝都是如此，更何況云澤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呢！有人在打瞌睡，頭垂到了胸前來，隨著車的抖動而晃動著——也沒把他搖醒；有人漠然望著什么地方出神，也許在回想著什么事情，也許什么也沒有想。沒有一個人講話，只有蹦蹦車那刺耳的鳴叫和車子嘩啦嘩啦的抖動聲，溢滿了車廂，溢滿了空曠的大道。路太長，一生有走不完的路。那興奮，孤單地留在云澤心里，欲說不能，煩躁地在里面掙扎著。
下了車，又走了十來分鐘的路，才來到自己家的院壩子前，云澤看見爹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嘴里銜著那根從小便見他含在嘴里的大煙桿，一口一口砸吧著，像往常那樣，茫然地望著什么地方出神，見云澤回來了，也沒叫他一聲。
“爹，我考上了。”云澤壓抑不住激動，踏進院子便對他爹說。
“考上了？”爹手里的煙桿抖動了一下，重復(fù)了一句，眼里瞬間多了一份亮光，卻沒有說什么。媽在屋里，坐在小板凳上補衣服，補出來的線條，還是那么的大針。她補過的衣服，云澤常常不好意思穿出去，怕別人笑話。現(xiàn)在見了，到不覺得那么礙眼。她不瘋的時候，到還是個好母親；發(fā)作起來，便成天嘮嘮叨叨的，一說便說到深夜，吵得人睡不好覺！皨，我考上了。”云澤說。母親的手抖了一下——針扎在了她的中指上。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方才抬起頭來，問道：“考上哪兒了？”云澤說：“還不知道。不過，我得了四百多分，肯定會被一個學(xué)校錄取。”母親把衣服往腳下陳舊烏黑的竹筐里一丟，站起來便要給云澤熱飯去！拔也火I。”云澤說著退了出來，也在大門口的另一個石凳上坐了，面對著他爹。他這時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吃飯，不過，他并不覺得餓。他爹還在那里抽著煙，不過，比剛才吸得快了些。
熾熱的陽光照在烏黑的板壁上，讓這死滯的木板有了一些生氣。有一只黃蜂嗡嗡鳴叫著，沿椽皮尋找自己的窩。空氣中飄著牛圈里溢出來的牛糞味，雜著些植物的氣息。村子里靜得出奇，連點聲音也沒有，人們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云澤父子倆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半天，最后，還是云澤打破了沉默，似說給他爹聽又似自言自語：“不知道能不能湊齊學(xué)費。”他爹吸了兩口煙，沉默了一陣才說：“把牛賣了。”顯然他已經(jīng)考慮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決定了下來。把牛賣了，以后怎么種田呢？云澤心里，像梗了一口痰，上不去，下不來，堵得叫人難受，冷縮了剛才的興奮，連把這個消息趕快告訴四敏的沖動都打消了。時光慢慢，路還很長，窮人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幻想對他們來說有時會是災(zāi)難，F(xiàn)在他們之間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誰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況且云澤從小窮怕了，夢里都想飛出這個地方，所以……
黃黃的月亮從山頭升起來了，像一面圓圓的鏡子，鏡子里有個男人深沉的頭影，漠然地凝望著，像在回想過去的什么。地上一地的月光，把這世界分成了黑白兩片天地。幾個小孩在村里的巷道之間玩“打死救活”的游戲，追逐著一路叫嚷，引來一陣狗吠。不久，云澤家的房子就沐浴在輝光中了，屋檐下卻仍然是一片黑暗。門前的石凳上，云澤和父親，一邊一個，對坐著，沒有任何言語，父親抽煙的砸吧聲，依舊緩慢悠長地響著。母親坐在最下一級臺階上，抱著膝，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外，仿佛是睡著了。夜，也還在漫長……
收到通知那天，又冷縮了云澤的許多高興。雖說他考的分?jǐn)?shù)不低，可他學(xué)的是文科，學(xué)生多，招收的學(xué)校少，分?jǐn)?shù)也就相應(yīng)地高，他只被錄取在安順師專中文系。后來想到讀師專費用低，又還有補貼，跟高中沒多少差別；要是在外省讀，自己家如何支撐得起！這樣一想，他才平靜了少許，丟下通知，便一路打聽著朝四敏家走去。
四敏家住在夜郎湖邊一個山坳上，寨子的最高處。偌大的屋子，只有她跟母親住，哥哥嫂嫂在外地上班，家就安在他們上班的那個鎮(zhèn)上。四敏沒有在家，屋里只有她的母親。云澤說他是四敏的同學(xué)，四敏的母親似乎并不相信，疑惑地不斷打量著他。
中午，四敏回來了，穿著短褲，拖鞋，啪嗒啪嗒由外面走來。腿是粉白的，健壯著，沒有一點骨形，一點兒也不像湖邊長大的人。她穿過院子，來到門前，看見云澤坐在堂屋里，沒有驚奇，只是抿唇一笑，道：“聽說你考上了師專？”消息怪靈通的。云澤嗯了一聲。四敏瞧他一眼，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片刻后走了出來，已經(jīng)換了衣服。穿了條白色長褲，黃色T裇。云澤覺得這種裝扮，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于四敏倒是很適合，為她增色不少。云澤問她：“你如何知道我考上師專的？我也是今天才曉得！彼拿暨渲，說：“猜的唄！边@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托人打聽過了。云澤不由一陣愉快，望著四敏微笑著。
傍晚，四敏和云澤到湖邊散步。清澈的湖水，能看見深處的游魚。湖上有條小船，船上，一個漁人戴著竹篾的斗篷坐在夕陽下垂釣。青山倒映在湖里，隨湖水蕩動著。
云澤沒有往日見四敏時的激動，半天了才冒出一兩句話來。四敏疑惑地斜睨了他一眼，也自我想著心事。
穿過一片廢墟，踏上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四敏閑閑地說：“以后我們不能繼續(xù)往來了！薄盀槭裁矗俊痹茲蓡。四敏略一沉吟，說道：“有人來提親，我母親同意了！痹茲擅枺骸澳悄阍趺崔k呢？”四敏說：“那人我見過了，長得挺帥的，也很誠實，家境又好，所以我同意了！痹茲闪⒆×，瞪著她說：“那我呢？”四敏嘆了口氣，回過頭來，說，“人生嘛，不就是這么回事么：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至于你嘛，考上了學(xué)校，以后會找到個比我更好的！痹茲杉绷，說：“不行，你只能嫁給我！”四敏笑了，心里說：“我等你幾年，到時候你變心了怎么辦？”口里卻道：“我想過了，還是選擇他好。以后不用操心。”云澤幾天來的猶豫瞬間煙消云散，沒考上好學(xué)校的失意又參與進來，心里又急又怨又妒，粗魯?shù)匾话驯ё∷拿，把她逼到一棵大樹上去，在她的頸項上狠咬了一口，高聲叫道：“你是我的，知道么！”四敏尖叫一聲，卻又推不開云澤，只能嚷道：“快放開我！你瘋了，這是我的家鄉(xiāng)，你這么做，叫別人看見了如何是好！”“我就要別人看見！痹茲烧f著，把四敏摟得更緊了，發(fā)泄似的在她的臉上粗魯?shù)睾鷣y吻著。四敏這下真的慌了，忙急中生智，叫道：“我媽來了！”云澤雖然嫉恨，卻也還有所顧忌，連忙放開她，回頭四望，卻不見有來人，只有湖中央的那個漁人，依舊埋首垂釣著，心無旁騖，這才知道中了四敏的計，便想再次摟過她來。四敏這下有了戒備，跟云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再讓他得逞。云澤追不上四敏，只得用言辭打動她，說：“你等我?guī)啄，我畢業(yè)后分了工作，有了錢，租個鋪子給你開。我上班，你做生意，有什么不好？找個無知無識的，即便有錢，那日子好過么？”四敏心里高興，口里卻說：“可大人并不這么想，她要的是眼睛看得見的幸福！痹茲傻溃骸拔一厝ゾ透隳赣H說，以后我能給你幸福！彼拿裘φf：“你可別唐突，讓我再考慮考慮，想好了我自會跟她說。你一說，事情就更危險了。她知道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一定馬上逼著我結(jié)婚，那豈不是幫了人家的忙……”
夕陽下山了，彌散如火的晚霞在湖里鋪張開來，湖面成了璀璨奪目的一面大鏡子。山的一面昏暗，一面金黃，相對著，互相映襯：一切仿佛都融進童話世界里去了，有一種飄渺的不真實感。湖邊，云澤和四敏還在那樣不緊不慢地走著，云澤的嘴里銜著根草，不時回頭跟四敏說句話。四敏將手反剪在身后，走走停停，不時抬眼望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們身后的沙灘上，迤邐了四行深深淺淺的足印……
紅霞慢慢地淡下去了，轉(zhuǎn)而變?yōu)榈、淡藍(lán)、淡青……冪色四合了，人同四圍一起，全溶進了夜的帳幔中。
第二天，四敏送走了云澤，回到家門口時，母親叫住了她。母親坐在門口剝豆，埋著頭，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四敏的臉有些紅，叫道：“我不是已經(jīng)告訴過你么，他是我的同學(xué)！蹦赣H側(cè)過臉瞟了她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毋庸質(zhì)疑的微笑。母親幾十歲了，過的橋比四敏走的路還要多，難道還看不出女兒和云澤的關(guān)系來么？更何況四敏是她的女兒，從小看著長大的，她的反常之處，她多多少少是有些知道的。不過，她沒有把話說下去，而是趁機規(guī)勸女兒：“回去讀書吧，補習(xí)一年，明年考個好學(xué)校。你瞧人家，一個個考走了，離開了農(nóng)村，離開了農(nóng)業(yè)——現(xiàn)在不讀，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這話觸動了四敏，她愣了一下，走到自己的房間里，躺在床上想著。母親的提議她不是沒有想過，特別是云澤上了大學(xué)，更加動搖了她不讀書的誓言。哪個女人不想夫妻比翼齊飛呢！四敏還擔(dān)心她和云澤各自在不同的道路上走遠(yuǎn)了，拉大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以后在一起的希望變得渺茫起來。不知為何，以前她還在猶豫，決定不下是否跟定蘇云澤，現(xiàn)在卻沒有半點躊躇，不知是間接的受到大學(xué)的誘惑呢，還是被蘇云澤把心偷了去，或許，是自己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認(rèn)為他會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吧？梢幌氲綄W(xué)校里那枯燥的生活，難挨的歲月，四敏就害怕不已。自己基礎(chǔ)差，補習(xí)一年不見得就能考上學(xué)校。想到這里，又打消了讀書的念頭，心想不讀書不見得就過得比別人差，以后努力，在其他的方面去發(fā)展，同樣會出人頭地的。再說，蘇云澤還需要資助呢，F(xiàn)在他上大學(xué)了，費用也會多些，不能再像高中一樣寒酸了，那樣的話，自己臉上也無光……四敏經(jīng)過這樣一分析，自己說服了自己，遂永遠(yuǎn)地打消了讀書的念頭。
后來四敏想到母親那意味深長的微笑，想母親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跟蘇云澤的關(guān)系，并且不反對跟他來往，不由地得又高興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