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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歐國華    閱讀次數(shù):256493    發(fā)布時間:2015-06-07

第十五章


一天,      云澤下山去開會。開完會,張站長告訴他,晚報社要他抽時間去一趟,卻沒有說去干什么。第二天清早,云澤就進(jìn)城去了。

四敏吃過飯,正要出門,就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見一個中年婦女立在門前,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是誰,在哪里見過。那人見了她,先是一愣,繼而滿臉堆下笑來,熱情地說:“忘記我了么?我來過你家的呀!”四敏忙把她讓到屋里來,卻一時想不起她什么時候來過。那女人徑直向屋里走去,沒有興趣多看室內(nèi)一眼。這里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了,熟悉到了解家里的每一樣?xùn)|西放在哪兒。她關(guān)心的是身后這個女人——她的戰(zhàn)友,她的情敵。那女人說她叫王蘭,是青山村的村支書。四敏這才想起來,這女人去年來過,坐一會兒就走了,當(dāng)時自己正在生云澤的氣,沒有仔細(xì)觀察她,所以沒有留下深刻的影響,也就難怪自己記不住她。王蘭問四敏什么時候回來的,廣州可熱。四敏一一說了。王蘭道:“是應(yīng)該回來看看了,畢竟成了家嘛,不再是單身漢。再說,丟下一個男人在家中也不是個事。男人們,有幾個是好東西!”這話可說到四敏的心坎里去了,她不由地一陣心酸,眼睛潮紅起來。王蘭察言觀色,見四敏如此,便挨攏來執(zhí)了她的手寬慰起她來。四敏心生感激,把王蘭當(dāng)成知己,哽咽道:“大姐,你不知道啊,我對他有多好!當(dāng)年供他讀大學(xué),后來又悖逆母親跟了她,吃辛吃苦,所謂何來!你說,如果是個人,不說感激嘛,起碼也得有個知恩圖報之心。他卻……他卻趁我在廣東時勾引女人,還想甩了我。你說……你說,這還像個人嗎?”一避說,一避扯著衣角揩抹眼淚。王蘭聽得眉開眼笑,說:“那不要臉的女人是誰,說給大姐聽聽,看我認(rèn)不認(rèn)識!彼拿籼痤^來,眼紅紅地說:“我不認(rèn)識。我只瞅到她一眼。好像頭發(fā)很長,皮膚白凈——”話未說完,王蘭就接了過去:“那一定是南村林如海之女林玉如。那小妖精名為在一中讀書,實際上到處勾引男人,也不知在學(xué)校里呆過幾天。這不,今年就沒考上學(xué)!@種人要能考上學(xué)校,那才沒有天理呢!妹子,她怎么纏上小蘇的?小蘇這么聰明的人,怎么也會上她的當(dāng)?”四敏搖頭說不知。王蘭自語道:“是了,這種人是有手段的,放出點風(fēng)騷來,哪個男人不上勾!你抓住她了么?——我說他們兩個。真的有這回事嗎?”四敏哽咽片刻,方道:“若不是親眼見她睡在后面的床上,我還不敢相信——”王蘭瞪大眼睛,急問:“蘇云澤也在床上么?”四敏道:“他倒不在?墒谴蠼隳阆,大熱天的,一個女人在這深山老林里睡在一個男人的床上,他們會是什么關(guān)系?恐怕已經(jīng)不是剛談戀愛了!蓖跆m恨得牙癢癢的,比四敏還恨,咬牙切齒道:“哪天這小騷貨遇上我,我給你甩她兩大耳刮子。妹子,你看我做不做得到!彼拿舾袆拥媚I。王蘭放出手段來,關(guān)心地問四敏的生活,還告訴她怎樣守住男人,不讓他花心。這些日子,王蘭憑她多年來對男人透骨徹髓的了解,隱隱約約地感到蘇云澤還在跟林玉如有來往。她心生疑竇,卻沒有真憑實據(jù),問云澤,當(dāng)然問不出什么來,又不便給他們散播開去,那樣的話,連自己也會受到影響,她正在想辦法拆散他們,不想四敏這時回來了,她馬上就有了主意,決定同四敏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拉攏云澤,打擊玉如,甚至她的家人。她要通過四敏守住蘇云澤,四敏守住了他,自己也就得到了他。可是,守住男人不光是呆在他的身邊看住他,還得收住他的心。而要收住男人的心,就得耍點手腕,她要把手腕告訴四敏。她不怕王四敏收束住蘇云澤,不到自己家里走動。她相信眼前這笨女人最多只能學(xué)到一二,影響不了自己。于是,她把臉一紅,斜瞟著四敏,放低聲音道:“妹子,你們在床上過得還好么?我說男女間那事!彼拿粢徽,愣了會,方才吶吶地道:“還行吧——我……我也不知道,沒經(jīng)驗!蓖跆m靠近前來,貼著四敏的耳朵,低聲說了一會。四敏聽得臉紅紅的,吶吶道:“那怎么做得出來呢,又不是動物!蓖跆m笑道:“人也還是動物嘛。再說,我們女人也是人,也有生理需要。你不妨試試看,你會喜歡上的!彼拿艏t著臉不語。王蘭問她:“你看過黃色錄像么?”四敏道:“聽說過,但沒看過。在廣東打工時,夜里無事,幾個湖南妹子愛說。”王蘭道:“不怕你笑話,我家里就有。你要是不介意,到我家去我放給你看。對人有好處的,特別是夫妻之間,學(xué)點知識可以調(diào)劑生活——我家老公就從不在外亂來!闭f時,羞縮地一笑。四敏道:“怎么可以呢,大白天的!再說,你家里也有人啦!薄澳菦]關(guān)系,我把機(jī)子抬到樓上去,你一個人在屋子里看,沒人知道你在干什么。”王蘭說著,拉起四敏就走。四敏猶豫著,后來還是跟王蘭去了,一來是好奇,二來成天獨自呆在小屋里,悶得慌,正好找個人家,以后可以時常走動。

晚上,云澤回來了,吃過飯就睡到床上。四敏收拾了碗盞,洗漱一番,也爬上床去。她的心思還沉浸在下午的錄像里,想像王蘭說的那樣,借此調(diào)適一下這段日子以來的夫妻感情。云澤卻一點心思也沒有,愣愣地瞪著屋頂出神。四敏拉過他的手,柔聲問道:“怎么啦,你有事么?”云澤悶了好一會兒,方才說:“晚報社里的人說,他們看了我寫的東西,很是欣賞,想把我調(diào)過去!彼拿袈犃耍炎约旱哪康娜,興奮起來。如果云澤調(diào)進(jìn)城去,自己不就可以做生意了么!她高興地說:“那還不好么!你還猶豫什么呢!難道想在這山上呆一輩子?”云澤嘆了口氣,說:“可是,事情并不這么簡單啦!從報社出來后,我碰到一個熟人,忍不住把這事說給他聽。他聽后說的一席話又令我灰心失望!彼拿裘査f了些什么。云澤道:“他說,‘事情雖然有點譜了,可要把它彈成曲調(diào),仍需一番周折。你想啊,調(diào)就調(diào)吧,還考慮什么呢,難道你還會不愿意么!除非你是瘋子……’我問他怎么辦。他說,‘小蘇你是聰敏人,難道還用我教你嗎!’——唉!”四敏不明白,問云澤:“什么意思?”云澤道:“你不懂么?叫我打通關(guān)節(jié)吧!彼拿舻溃骸按蚓痛虬桑痪褪腔c錢么!”云澤道:“你說得真簡單啦,哪里來的錢呢,又不是小數(shù)目!我的工資只夠我們生活!彼拿舨徽f話了。是的,對于他們這種普通人來說,這可是一道大難題。四敏不是沒有錢,她兩次打工的積蓄加上賣野果的收入,也有幾千塊錢?墒牵鞘菫樽錾舛鴾(zhǔn)備的,送人了,即便進(jìn)了城,還能做什么呢?想了半夜,四敏還是決定化,先進(jìn)城再說。進(jìn)不了城,理想還不是一場空!如果只有自己進(jìn)城去租鋪子做生意,沒個幫手,也不方便;再說,她還不放心云澤呢!前不久的事,一直還梗在她的心里,消化不了。

錢是有了,可如何花呢?云澤經(jīng)常聽人家說過這種事,可真正到了實踐的時候,他還是束手無策了。夫妻倆商量了半夜,決定請云澤的那個熟人幫忙辦這件事情。

錢送出去了,云澤便每天茶飯無味地關(guān)注著,心里老是忐忑不安的。想起即將改變工作,去到城里,他不由地高興萬分,幻想起未來的日子來,想自己怎樣努力工作,幫助同事,因而受到領(lǐng)導(dǎo)重用,平步青云,飛黃騰達(dá),甚至找回玉如——可是,如何處置四敏呢?他不敢想下去了。一會兒后他又想,要是失敗了,自己不知會如何難過,傷心。

過了幾日,云澤去找那個熟人,問他那事辦得怎樣了。那人拍著胸脯說:“沒問題的,你放心好了。”過了些日子,他又去問,還是這么說。一晃數(shù)月過去了,云澤再次提上兩瓶好酒上他家去。他把云澤讓到屋里,關(guān)上門,給他沏了杯茶,在他面前坐下來,眉心緊皺,說:“小蘇啊,事情并不像我們當(dāng)初料想的那么簡單啦!你看,是不是再去找找人?”云澤明白他的意思,愁著臉不吱聲。打鐵得趁熱,是應(yīng)該再去催催?墒,錢在哪兒呢?那人后來說了些什么,云澤全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的大腦里一片迷茫,懵懵懂懂地從他家里出來,道謝也沒有說一聲。

回林場的路上,云澤越想越不甘心。這可是一大筆錢呵!自己長這么大還沒有一次拿過這么多的錢呢,這次初經(jīng)手,就這么丟了。又不敢去要回來——除非不想上班了,否則,有自己的好日子過!唯一的辦法,只有再接再厲地出手,直到把事情辦成,讓那錢去得有代價,死也冥目。只要事情辦成了,以后努力工作,謀個要位,再把那失去的賺回來。“對!以什么樣的方式失去,再以什么樣的方式回來。”云澤自語道。中國不是有句古訓(xùn)叫做“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么?何況才這點事情呢!男子漢大丈夫,只要能爬到那個位置,不怕以后沒人找?墒牵獙崿F(xiàn)這一偉大的理想,必須有錢,到哪兒去借錢呢?自己的父母一文不名,幾個做生意的親戚倒是有些錢。但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他們不一定肯借給自己,怕自己還不了。云澤冥思苦索半天,猛然間想起王蘭!皩Γ≌疫@婆娘借去。”云澤想王蘭需要自己,應(yīng)該會通融一下。他這時都快到家了,想到這里,便又踅了回去,抄小路直奔王蘭家。

阿慶不在,只有王蘭在廚房里洗菜。她見了云澤,關(guān)上門,便吊在云澤的頸項上,來了個綿長的熱吻。她需要懷里這個男人,可是有四敏在,他們沒有合適的地方偷歡,已經(jīng)有好多日子沒有碰過他了,她那久曠的幽懷正愁沒發(fā)泄處。云澤攬住她,順勢在她豐滿的乳峰上揉捏了幾下。王蘭情興難遏,半攙半擁把云澤引到就近的一間屋子里,口從云澤的臉上一路吻下去,不料被云澤抓住了手。云澤說:“蘭姐,別忙,請你給我辦件事好嗎?千萬得幫這個忙!蓖跆m那里忍耐得住!推開云澤的手,邊給他解褲子的紐扣邊道:“你說吧,我聽著呢!”說著,抬頭向著云澤,嫵媚地一笑。云澤道:“借點錢給我!蓖跆m一個激靈,手抖了一下,停住了,瞪著云澤問:“你借錢何用?”云澤悉把調(diào)動一事說了。王蘭問:“借多少呢?”云澤說:“少則幾千,多則萬把,有么?”王蘭放開云澤,坐到床上去,低頭盤算著。她有錢,可是得仔細(xì)想想能不能借。她擔(dān)心這個小情人借色騙錢,懶著不還,自己奈何不了他?偛荒茏崴活D,威脅他還。萬一他抖出他們之間的事情,傳得滿城風(fēng)雨的,自己一個女人家,面子上也無光。多年的江湖生涯,她見得多了,這種把戲,吃虧的總是女人。再說,她需要這個男人,一旦他疏通關(guān)系走了,自己也就等于失去了他。就算他達(dá)不到目的,只是下了山,也難得見面了。政府那里人多嘴雜,自己不可能隔三岔五地去找他。那像在林場上面,什么時候需要他了,就找個借口把他叫出來……這樣想著,她便眉心緊皺,說:“早幾天來呢,這點錢還不成問題。可是,這幾天上頭接連有人下來打招呼,說省政府已經(jīng)派人下來了,要進(jìn)行安全檢查。我家煤礦沒有證件,只好停工,避過風(fēng)頭再說,資金也就還沒有收回來——”云澤打斷她,說過幾日也行。她說:“恐怕也不行。據(jù)說六枝上面的煤礦出了大事,死了很多人,看來不是數(shù)日就可以過去的,也許要停產(chǎn)一兩個月!薄澳蔷褪钦f沒有希望了么?”云澤失望地說!澳且膊槐M然。讓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這錢湊到手!蓖跆m說!澳蔷桶萃心懔耍視兄x你的!痹茲烧f著,把王蘭壓到床上去,竭盡全力奉承她,也不怕大白天的被她的老公撞見。

隔幾日,云澤去問,王蘭回說還沒有湊到手;再隔幾日去問,依然如此。云澤心冷了,明白王蘭根本是在騙他,沒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一氣之下不再蹬王蘭的家門,那女人也沒有來找過他,不知是面愧還是什么。

后來,云澤細(xì)細(xì)回想這件事,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覺得有些蹊蹺,索性隔了幾日,親自到報社去找社長。社長滿臉堆笑,不斷地用雞毛撣子拂著桌面,愛莫能助地為云澤惋惜:“小蘇啊,這件事你的朋友也給我說了,可是,有個鄉(xiāng)又推薦了一個來,也是在報紙上發(fā)表過許多作品的;況且上頭又直接圈定了她,我也是沒有辦法呀!”云澤滿腹失望,更心疼他的錢,可又不知如何開口。社長說:“不過呢,報社有個年老的要退休了,已經(jīng)在辦手續(xù)了,他走后,你來頂他的缺,如何?”云澤魂都丟了,告辭了一聲,失魂落魄地回到紅場來,不敢直接跟四敏說,每逢她問起,便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初冬的一天,那個熟人突然到紅場山上來找云澤。他背著手在屋里四處打量一番后坐下來,慈祥地說:“小蘇啊,那事沒有辦成,我也很難過。可是,你這種有才能的人,怎么能夠置之不理呢!那可是國家的損失,民族的損失!也是我們工作的失誤。經(jīng)我在會議上爭取,決定調(diào)你到下面去搞黨群工作,你看如何?”這時候云澤還能說什么呢,只有答應(yīng)下來。四敏此刻方才知道那事完了,過后問云澤,云澤沉默不語,她就失神地坐在一旁,一整夜沒有挪動一下。她心疼她的錢,云澤的工作和前途相比之下倒是小事。那可是幾年的心血,是含辛茹苦節(jié)省下來的啊,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水泡也沒有起一個。小民的命運(yùn)啊,就是這么多牟;日子啊,就這么苦。你會存,它會去,在這個世道上,人算不如天算,一竹竿,多少苦命人就這么落水了。蒼天啊,你真?zhèn)ゴ螅?/span>

要說花了那么一大筆錢沒有起任何作用,那也不對,云澤和四敏就從林場搬到鄉(xiāng)政府來了,小屋留給另一個云澤住?墒,為了從山上下來而花了那么一大筆錢,似乎有點冤;作為一個窮人,更是可悲。不久,四敏在信用社貸了筆款,在街上開了間小小的門面,賣日用百貨。每天都看到她坐在柜臺后面,一言不發(fā)地凝視著地面,眉心緊皺。現(xiàn)在的四敏常常無緣無故地生氣,找云澤吵鬧;不再像在林場那樣,要看云澤的臉色行事。云澤老是躲著她,見了她便奉上一張笑臉——世界顛倒過來了。

后來,四敏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連她也不知是驚是喜。云澤也是一樣,從此他更加處處讓著四敏,以免她生氣而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利。幾個月后,孩子生下來了,云澤給她取名叫小玉。她給四敏解釋說孩子來之不易,所以取個珍貴的名字。其實在于他,是懷戀玉如,便從玉如的名字里取了一個字,移花接木地安在孩子身上,算是對玉如的銘記。這可是他的秘密。誰沒有秘密呢?只不過有些秘密只有本人知曉,陪伴著他的一生,等到他死了,也就永遠(yuǎn)地帶著走了。

應(yīng)了農(nóng)村那種說法:名字取得賤的,好養(yǎng)。小玉這名字太珍貴了,孩子似乎有點承受不起,斷奶以后,時常三病兩痛的,夜里還哭,看了好多醫(yī)生,依然如此。有人告訴他們,不妨試試土辦法,找個會掐孩子的老太婆瞧瞧。四敏和云澤多方打聽,也沒有找到這樣的人,F(xiàn)在,唯一的就只有四敏的母親了。四敏的母親在當(dāng)?shù)厮惆雮醫(yī)生,經(jīng)常有人背著孩子來找她,經(jīng)她這兒一揪揪,那兒一掐掐,果然就好了。雖然他們不敢去,可是為了孩子,不得不硬頭皮去。

那天也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一大早,太陽就下山了;路旁的草葉上,露珠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小鳥在林間歌唱;莊稼地里,不時有人聲傳來——一如當(dāng)年四敏和云澤私奔的日子。人生就是這樣不可捉摸,一路風(fēng)塵一路雨地轉(zhuǎn)了個大圓圈,好不容易到了終點,卻又回到了起點。生命生死輪回不可知,而人生卻是由一個個輪回組成的,這是誰也逃不脫的,是宿命。

院子也還是那個院子,屋也還是那座屋,只不過比四敏記憶中的要陳舊一些。一切都灰暗著,似乎早已沒有人住,只是一個空落落的院子,靜靜地,像聊齋里的屋子搬到了世上來,而過去,它里面發(fā)生過許多故事,現(xiàn)在仙飛升了,狐進(jìn)山了,人嫁了,便顯得人去樓空。屋子旁的竹林里,竹子的葉子泛白了,顯得很憔悴,也許它的年月太久了,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晚年。桂花樹落了些黃葉,被風(fēng)卷到了院子里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就像一個個俯伏爬行著的大蟲,在努力地行進(jìn)著。窗子里,爐火的煙管不見了,門也緊緊地閉著。

四敏此時顧不上為屋子的孤獨和陳舊傷感,他們夫婦的心全都忐忑不安的,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怯怯地回家去,不知道大人會如何責(zé)罰。四敏敲了敲門。半天了,還沒有聲音,正當(dāng)他們以為沒有人在家的時候,卻聽到有腳步聲走攏來。門“吱呀”一聲拉開了,一個滿頭花發(fā)的老年婦女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她見了云澤和四敏,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放下臉來。四敏見母親的臉上增加了無數(shù)的皺紋,頭發(fā)也斑白了,人也老了許多,不由地一陣心酸,止不住落下淚來,哽咽著叫了一聲媽。她本想堆下笑來的,給母親一個安慰,可是這幾年來的心酸,不聽使喚地一下子跑到了臉上來,她抑制不住了。母親兩手扶住門,堵住路,板著臉,默然地道:“你們回來干什么?”云澤滿臉堆笑。四敏道:“我們來看你老來了!蹦赣H冷冷地說:“我好著呢,要誰看!就是死了也不讓人看。你們哪兒來,回哪兒去,這里可不是你們的家!眳s沒有關(guān)門的意思。四敏忙換了張笑臉,放下云澤身上的孩子抱在懷里,教她:“叫婆婆,叫!”那孩子當(dāng)然不會叫,才多大!可是仿佛認(rèn)識似的,咧著小嘴格格地笑過不停。母親雖然還板著臉,目光卻落在孩子身上。這是她的小外孫,是間接地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是自己的骨肉,都這么大了,才第一次見到她,當(dāng)然會多看幾眼。她心軟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總沒有錯;就回過身去,走到床前,板著臉坐到床沿上。

云澤和四敏跟了進(jìn)去。云澤把手中的禮物放在桌子上,陪在一旁。四敏將孩子往母親的懷里送,道:“去,要婆婆抱,叫婆婆!彼赣H倏地側(cè)過身去,不理她們。四敏無法,只得從實招來,說:“媽,這孩子不知怎么了,夜里老是哭,誰也誆不了,只好來找你了!彼赣H回過臉來,喲了一聲道:“這種時候記起媽來了!早的時候怎么了?我以為長大了,翅膀硬了,飛出去不回來了。還回來做什么呢?”四敏涎著臉,陪著笑說:“千錯萬錯,是我們的錯。孩子畢竟是沒有過錯的,又是你的外孫,麻煩你看看她怎么啦?”她母親猶豫片刻,還是接過孩子,仔細(xì)觀察她的筋脈、手心,邊給她揉掐。孩子哇哇地哭起來,在她婆婆的懷里蹬手蹬腳地折騰。她的婆婆邊掐邊道:“寶寶乖,不哭,不哭,外婆這就拿糖來!痹茲梢姶耍档乩锼闪丝跉,想早知只受這么一點折磨,何不早點來呢!

掐完孩子,四敏的母親去做飯,四敏在旁邊幫著洗菜,云澤抱著孩子在前面屋里玩。母親起先不說話,經(jīng)不住女兒一聲聲諂笑著的問詢,也開始一遞一聲說了起來。她問四敏的情況。四敏把從離家出走到重新回家這一段經(jīng)歷約略地說了一遍——當(dāng)然只揀好的說,壞的留在肚子里。人小的時候,一切全寫在臉上;長大了,笑容送給別人,苦水留在心中。茫茫人海里,見到的都是一張張笑臉,倘若揭開肚皮,方知苦水化著鮮花開。正應(yīng)了那句詞:“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人生在世,有多少苦啊,幸福卻是過眼云煙,轉(zhuǎn)瞬即逝,這是人世的悲哀還是人世的偉大?

孩子經(jīng)她的婆婆這么一掐,夜里果然不哭了,在四敏的身邊睡得正香。四敏卻睡不著,往事過眼云煙般閃現(xiàn)在眼前。當(dāng)年,正是在這張床上,自己興奮地想著未來小日子的浪漫,想著云澤如何體貼;后來跟了云澤,卻一路心酸一路淚水,想將起來,不由地痛苦萬分!安宦犂先搜,吃虧在眼前”,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可悲的是,世上多的是曹操——過后方知。一代又一代人把私奔的故事繁衍下來:從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到高機(jī)與吳三春,這一代輪到自己和云澤。可是,人家是以美滿結(jié)束,自己呢,卻跳進(jìn)了苦海。想到此,陣陣悲酸,涌上心頭,四敏不由地紛紛落下淚來。

母親留四敏和云澤住了一天,過后他們不得不回去了,云澤要上班,四敏要照看鋪子。她也想看看他們的家,就把家事托付給鄰居,跟著女兒女婿來到了紅場。

當(dāng)母親踏進(jìn)屋門的瞬間,目光暗淡下去了。小小一個居室里,窗子右邊擺著一張沒有漆過的老式木床,床上鋪著碎花被褥。床對面的梳妝臺倒是上了漆,胖臉鏡子把床上的一切全收在眼底,記在心里。門旁也開窗,窗下有一張書桌,桌上堆滿了書、紙和尿布、衣服。書桌下的椅子上也有,真正地做到了物盡其用。床尾和書桌之間放著幾個紙箱,分別裝著米和一些凌亂的衣服。好不容易留出來的一塊地盤,卻是爐子的天下——全占據(jù)了。爐子的四周,萬國旗似的飄著各式各樣的尿布……母親看著,目光犀利地向四敏射去。四敏知道她的意思,沒有勇氣跟她對視,傷心地垂下了頭,拂了拂床沿,低低地叫了聲:“媽,過來坐!彼赣H這才收束起目光,走過去重重地坐到床上。

吃過飯,云澤上班去了,四敏和母親下到街上的鋪子里來。二十來個平方的鋪子,被高大的貨柜一分為二,后面雜七雜八堆滿了貨物。門前有一個玻柜,里面放著煙、本子等小東西。母親抱著小玉,四敏坐在她對面,說起了家常。母親本來不想說四敏,木已成舟,說有何益?可是女兒的一切實在讓她難過,她數(shù)落道:“常言說,‘不聽老人言,沒有米過年’。當(dāng)初不聽我安排,現(xiàn)在如何!你看你,二十幾歲的人,卻跟四五十歲的婆娘無二:身上穿得陳舊不說,還一身土氣;臉上的皺紋都有了好多;頭發(fā)也亂蓬蓬的?纯粗車,上班人家的媳婦,哪個過得像你!你侄兒都七八歲了,可看起來哪個不說你比你嫂子大十來歲!”四敏說不出話,只是紛紛垂淚。她母親接著說,“后悔了么?這怪誰?晚了,一切都晚了。唉!”四敏終于忍不住,一邊抽泣一邊把自己的不如意向母親傾述,卻不敢把云澤跟林玉如的那檔子事說給母親聽。照母親那脾氣,一旦知道了,不教訓(xùn)蘇云澤才怪,自己也免不了挨耳刮子——恨自己不爭氣。況且,這么說了又有何益處呢,徒讓母親和云澤之間結(jié)下怨仇,也使母親更加難過而已,其中的輕重,四敏是分得清的,她只把云澤為了調(diào)動而化了大筆冤枉錢的那事說了出來。說完了,忍不住地嗚咽,扯起袖角揩抹眼淚。母親不數(shù)落她了,只是重重地嘆氣——也為他們的命運(yùn)多牟難過。

母親只住了兩天,留下一點錢就走了,她看不下去女兒家中的凄慘,也不想讓他們分居。屋里只有一間床,晚上四敏同她睡,云澤去跟別人合鋪。

車站稀稀疏疏立著幾個人,在清晨的涼爽中不急不躁地等車。四敏站在母親身旁,母女二人都默然無語。要說的都說了,不想說的說不出口,勸慰的話是對無關(guān)緊要的人說的,至親骨肉不說那些虛情假意的東西。云澤沒來,下村抓計劃生育去了。

青煙似的晨霧退去了,車跟嫩黃的太陽光一同到來。四敏送母親上車,從母親手里接過女兒,說:“媽,我不送你了,你忙完了活路來住幾天!彼赣H沒有搭茬,把外孫女的小臉親了一下,反身踏上了車。車緩緩地啟動了,從車窗玻璃里,四敏恍惚間看到,母親老淚縱橫,不斷地用衣襟揩抹著眼淚。四敏的心一酸,淚水忍不住滾了出來。車走遠(yuǎn)了,她才抹著淚,回到場壩上的鋪子里。

秋天似乎是很短暫的,冬天卻很漫長,眨眼之間,寒風(fēng)吹來了,人們身上的衣服也增多了,四敏的鋪子里生起了火,大貨柜后面也鋪了一張床,她便帶著女兒整日與火為伴。

這幾天,四敏認(rèn)識了一個人,這人叫做唐寅,跟她同鄉(xiāng),是紅場中學(xué)的老師。唐寅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紅場來教書。冬天屋外寒冷,沒有去處,放學(xué)后他要么呆在學(xué)校他的單身宿舍里,焐在被窩里看小說;要么就到四敏的鋪子里來烤火。坐在火旁,總得要找些話來說,否則怪僵的。又不是夫妻,夫妻之間該講的談戀愛時講完了,結(jié)了婚,便只有吃飯,睡覺。開始時唐寅講的多,山南海北的搜些事來說。漸漸地,四敏受到了感染,也跟著說了起來。一段日子后,唐寅把知道的奇聞異事說完了,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學(xué)校里的事情來。他說話不溫不火的,聲音低沉厚重,是女人最喜歡聽的音調(diào)。這天,他說起師專的學(xué)生談戀愛來。他說:“你不知道,那些人是多么的狂熱。我們班跟化學(xué)系的一個班同在階梯教室里上公共課。一天晚上,老師點完名,才開始切入正題,坐在后面的幾對情人就纏在了一起,身子互相貼著。老師高度近視,雖然戴著眼鏡,仍然把一對對當(dāng)成了一個個。講完后,她指著最后一排中間的那對,說:‘大個子同學(xué),你能用couple造個句子么?’大家回頭一看,不禁大笑起來——這就叫做歪打正著。女生害羞,悄悄縮下身子,躲到桌子下面去——可是老師不知道——男生慢吞吞地站起來,摸摸后腦勺,無奈地道:‘比如說,比如說,剛從加拿大來的兩個外教就是一對couple!瘍蓚外教確實是一對戀人,可是男生不能全用英語說,只知道couple是戀人、夫妻之意。大家哄堂大笑,一齊起哄道:‘你們不也是一對couple么?我看看,有幾對couple。一二三四五,有五對!蠋煵恢湟,也看不清楚,扶扶眼鏡,正色道:‘別開玩笑,別開玩笑。大個子同學(xué)說對了,兩個外教就是couple。你們雖然人多,卻都錯啦。Couple只能用于男女之間,而且要有戀愛關(guān)系,后面一個個單身男女,怎能說couple呢!no,錯啦!蠹倚,有人道:‘老師,不錯,確實是一對,有一個還在肚子里,還沒有生下來——在桌子后面的大肚子里!阏f好玩不好玩?”四敏聽得心中起了漣漪,仿佛那接吻的女孩就是她自己,而男孩正是唐寅。她的雙目凝固了,癡癡地看著唐寅。唐寅不知是否覺察到,卻只管說下去……

四敏的這種年齡,正是富于幻想的時候,生活,卻把她的理想打碎了。在云澤眼里,四敏是實在的、本分的;沒奢望,缺少浪漫。恰恰相反,一個人,只要他不傻,他都是愛做夢的,只不過四敏的夢做在心里,沒有說出來,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罷了。越是絕望,壓抑越嚴(yán)重,幻想就越激烈,猶如吸毒上了癮,達(dá)到了欲罷不能的程度。夢有時也是一種安慰,然而更多的時候是麻醉。也許就是這種心里,才幾天,唐寅就闖進(jìn)了四敏的心里去,在里面安了家。從此,她不再皺著眉,板著臉了,而是愉快地,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笑出聲來。每天,她都盼望著時間快快地過去,盼望著學(xué)生放學(xué)。放學(xué)了,唐寅就會來她的鋪子里,鋪子里就會溫馨起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一天晚上,四敏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茫無涯際的森林里玩,不小心掉進(jìn)一個深坑里,沒摔著,可是那個坑四面絕壁,無處逃生。正絕望時,不知唐寅從哪里鉆了出來,拉起她的手,引她步出深淵。四敏高興得笑啊,叫啊,小孩子似的,牽著唐寅的手在林中迎風(fēng)奔跑……

——關(guān)門聲把四敏驚醒了,隨即燈亮了起來,刺得人睜不開眼,身邊的孩子也動了一下。四敏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聞到刺鼻的酒味。她把眼虛開一條縫,覷見云澤脫光了衣服,爬到了自己身邊來,顯然想享受丈夫的權(quán)利。云澤關(guān)了燈,手就落到了四敏身上,揪著她的內(nèi)褲往下褪。四敏恨云澤把自己從幸福中拽了出來,惱怒地摔開他的手,還一腳踢將過去,差點把云澤踢到床下。她恨云澤害了她,毀了她的一生。現(xiàn)在她不遷就云澤了,自從云澤花了她的那筆錢后,她就看透了這個男人,從此做了自己的主人。云澤惱羞交加,憤恨地罵了一句,卻不敢再罵下去,黑暗里,她分明看見四敏雙目炯炯地瞪著他,一副尋釁氣概。他萎縮了,摸索著從床下的紙箱里抱出一床被子,穿上內(nèi)衣,獨自睡到一邊去,心里惱著,詛咒著身后那個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女人。

第二天下午,唐寅照例來了。天是灰暗的,像刷上了一層灰色的、讓人陰郁的漆。街上,寒風(fēng)嗚嗚地叫囂著,偶有的路人也蜷縮著匆匆而過。四敏把鋪門關(guān)了,只留下一道縫,以免寒風(fēng)無阻擋地沖進(jìn)來。她給唐寅沏了一杯茶,用的是自己在林場親手摘下和制作的清明茶,她一般不輕易拿這茶招待客人,除非來的是貴客。唐寅皺著眉,呼哧呼哧吹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飲了一口,贊道:“這茶真好喝!”四敏沒有注意聽他說什么,卻道:“昨天你說的呢?說下去呀!”唐寅愕然道:“我說了什么?”四敏坐下來,道:“你忘了么?你說師專的學(xué)生談戀愛啦!”唐寅笑起來,道:“那種事么,幾天也說不完的。”四敏要求唐寅繼續(xù)講,他也就講了,說當(dāng)年他從家里回去,到學(xué)校門口時,見一個女人喝醉了酒,醉武松樣的從校園里踉踉蹌蹌出來,丈來寬的馬路也不夠她走。這時,一對戀人從婁湖那邊過來,男生見狀,忙離開女友,奔過去扶住她,以免她摔到馬路下去。馬路離地面有兩丈多高,摔下去可不得了。不料那女人卻推開男生的手,拍著胸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別……別碰我啊,我有……我有男朋友的啦!”“這種鏡頭,我只在電視里見過,哪想到竟然在我面前發(fā)生了——都過去這么久了,想起來還忍不住要笑!薄苍S人的本性總是向往美好的生活,作為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種寄托吧,四敏特別喜歡聽纏綿的愛情故事,那會給她帶來一種滿足。倘若聽到的故事不完全或是不完美,她會在心里把它演繹下去,想得如醉如癡,仿佛是她自己的事情。唐寅說完了,四敏道:“你的故事呢,說來聽聽。”唐寅扯淡道:“我的故事太普通了,沒有值得一說的!笨山(jīng)不住四敏再三地要求,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把那段愛得刻骨銘心的事說了出來。說完了道:“讓你見笑了,愛得沒有一點風(fēng)度。”四敏說:“不,這證明你是真正的愛她的。如果她知道,她應(yīng)該滿足了。一個女人,還有別的什么要求呢!正是因為你愛他,你才在她的面前沒有風(fēng)度。感情啊,真是說不清……”這幾句話可說到唐寅的心里去了,他不由地重新打量起四敏來。四敏那烏黑的大辮子配上那學(xué)生臉,是很得體的,雖然不艷,可是有一種樸素的美。身材還算豐滿:該鼓的地方鼓,該癟的地方癟。只是穿著過于樸素了,像個農(nóng)村婦女。他想,假如她嫁的是另外的人,也許化起妝來還是漂亮的……唐寅的心思全寫在眼里,不想正遇上四敏投來的探尋的目光,四目相對,怔怔地對望了一陣,就各自慌忙側(cè)過頭去,避開了。這一動作,等于把內(nèi)心活動暴露給了對方。唐寅半是掩飾半是關(guān)切地問道:“你呢?我的過去說了,現(xiàn)在輪到你 說了。”四敏并不忌諱, 把她的經(jīng)歷加上感受,以女人特有的細(xì)膩,娓娓地說了出來。聽得唐寅也心情沉重起來,卻沒有安慰四敏的話,只是望著她,怔怔地。四敏也無言地對望著,目光里絕沒有穢褻,有的只是沉重,無奈。片刻后,又各自收了回去,卻什么話也沒有了。

街上的鋪子全都關(guān)了門,沒有了燈光,屋外漆黑一片。天上又下起牛毛細(xì)雨來了,淅淅瀝瀝的,把路面也打濕了。

不知過了多久,唐寅從夢中驚醒過來似的,瞧了一眼手表,打破了沉默,立起來道:“夜深了,我得走了。你休息吧!辈坏人拿艋卮穑呀(jīng)踏出了門,腳步聲消失在黑漆漆的夜里。四敏眼睜睜地望著唐寅走了出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那霏霏細(xì)雨,扯天連地的下著,沒有了局。

也許是心理作用,夜里,四敏又做夢了,夢到了唐寅,可是這次她失去他了。唐寅穿著黑色西服,左荷包上插了一支玫瑰,頭發(fā)梳得油亮,正同新娘一道站在酒店大門口迎接客人。新娘穿件紅色碎花長裙,頭上別滿了各種小花,笑容滿面地挽著唐寅。四敏恍惚覺得她曾經(jīng)見過這個女人,夢里卻想不起來她是誰。她呆呆地望著,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撥開人群一頭沖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奔回家中。觀禮的人們似乎沒有感情,或者是沒有四敏這個人,她不過是風(fēng)似的,沖出去了也沒有人注意地看她一眼,沒有人為此奇怪。四敏一頭撲到床上,嚎啕痛哭起來。在她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這么傷心,這么痛快淋漓地哭過——

“醒醒!醒醒!你怎么啦?把孩子都吵醒了!”云澤使勁地?fù)u撼,打斷了四敏的夢,她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看見孩子果然被自己的哭聲吵醒了,正揚(yáng)著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四敏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她緊緊地抱著孩子,將滿是淚水的臉貼在她那光滑細(xì)嫩的小臉上。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母親的心思,口齒不清地叫了一聲媽媽。四敏忍不住又嗚咽起來,只不過是壓抑的,不像夢里是暢快淋漓的呼號。云澤的睡意全被這悲哀的嗚咽打碎了,扯下蒙著臉的被子,黑暗中睜著眼睛望著屋頂。他很慚愧。雖然他不愛四敏,可是他覺得不應(yīng)該讓四敏過這種日子。自己呢,也不應(yīng)該如此,可是……

第二天,云澤回家探望生病的爺爺去了。四敏獨自帶著孩子,在鋪子里陪伴著那個爐火,卻魂不守舍地,沒有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屋外響起的每一個腳步聲,都會令她激動,心中怦怦狂跳起來,而又一次次失望。她甚至幾次抱著孩子,在屋外的凄風(fēng)冷雨中朝學(xué)校方向凝望,卻只見灰白的濃霧把天地連成了一片,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從霧靄中落下來,浸淫著路面。天黑了,也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她很失望,為了等待唐寅,她特意穿上了她最好的衣服——一件紅色的碎花小棉襖,一條在廣州買的白色長褲,有個女人曾經(jīng)說四敏穿這套衣服看起來特別性感,從那時開始,她就很少穿這套衣服,只有在重大場合才拿出來穿在身上。

四敏吃過晚飯,正在收拾碗盞,突然聽到敲門聲,她的心怦怦跳著,快步奔到門前,忐忑不安地打開門,不由得心中一喜。來人正是唐寅。唐寅原本不想來的。吃過晚飯,別人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他沒有玩處,一個人在宿舍里呆了半天,后來又在校園里轉(zhuǎn)了幾圈,最后還是身不由己地上來了。“你來了么!”四敏驚喜地問道,仿佛還不相信會是唐寅。這讓唐寅感動不已。

唐寅在火邊坐了下來。四敏捧出了葵花籽、花生,又給唐寅泡了杯茶放在爐盤上;也不洗碗了,她現(xiàn)在沒有心思洗它們,把它們丟在一邊,就在唐寅的對面坐了下來,卻又找不到話說。不像往日。往日他們你一段我一段地說些過去的事情,或者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今晚卻常常沉默了半天,方才蹦出一句話來,心思卻又不再上面。又找不到轉(zhuǎn)移焦點的事情。往天,有小玉在,唐寅可以逗小玉玩,可是今天,小玉已經(jīng)在床上睡著了。唐寅無意中瞧了四敏一眼,正好碰到四敏那溫情脈脈的目光,就急忙避了過去。

爐火燃得正旺,橙紅的火焰,一浪接一浪地、忽忽地往上沖。氣氛太微妙了,而舞臺還在不斷地推上前來,當(dāng)幕布拉開的時候,戲就要上演了。唐寅害怕了,他不敢再呆下去,他怕呆下去會控制不了自己。他不敢望四敏,不敢望她那目光灼灼的眼睛。他低著頭,惶惶地說:“我走了!彼拿舴路鸷芎ε潞谝顾频,一把抓住唐寅的手,急促地說:“陪陪我,好么?”她需要這個男人,從心里需要他。她也明白她不會得到他,可是,能做情人也好,自己會愛他一輩子,忠于他。哪怕只是得到他的一個吻呢,心里也會有所寄托,好受些。唐寅抬起頭來,見四敏臉紅紅的,胸脯激烈地起伏著。他慌了,忙亂地掙開四敏的手,急促地道:“我還是走!闭f完,一頭扎進(jìn)了霏霏細(xì)雨中,頃刻間就沒有了蹤影,只有那綿綿不絕的雨絲,依然無止無休地下著,沒有盡頭。

半天過去了,四敏還沒有動一下,還那樣愣愣地站著。夜還在長,人生也還在長。

不知什么時候,停電了,屋子里不再一片刷白,爐子里的火光黃黃地映著家具,映著四敏的臉。在這火光中,四敏卻是意外的平靜,仿佛在回想著什么……

火,漸漸地暗淡了下去,終于熄滅了,四敏的心也隨著屋子冷了下來。

第二天,唐寅沒有來,以后也沒有來過。下學(xué)期,四敏向?qū)W生打聽,他們說唐寅調(diào)到另外一所中學(xué)去了,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只有在夢里,偶爾還會相遇,醒來后想起夢中的情景,四敏只會怔怔地發(fā)呆,或長長的一聲嘆息,在漆黑的夜里劃過。她的心,已經(jīng)隨著唐寅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

來年三月,春暖花開時,紅場四周的杜鵑花開了,滿山遍野都是,那灼灼的紅色,一直延伸到人家的屋檐下來。人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四處美化沒有鮮花的地方。鄉(xiāng)政府門前的大街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biāo)語,上空橫拉著大紅條幅,上面黑字寫著:“向王蘭同志學(xué)習(xí),做發(fā)展農(nóng)村的先進(jìn)村支書!庇捎谠茲傻男麄,王蘭已經(jīng)成了名人,縣政府把她作為典型,加以宣揚(yáng)。

云澤在鋪子門口忙著,無意中瞥到了那些標(biāo)語,惡心地吐了口唾沫。他羞愧于當(dāng)時漫無邊際地吹噓。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寫任何人,不寫任何消息類的東西了。連帶地,云澤甚至懷疑任何英雄都是吹出來的,他生活中可能是個普通人,甚至是個流氓?吹綀蠹埳蠈懭宋锏哪切┳髡撸茲删蛺盒,恨不得捅他一刀。

這時正是下午,金黃的陽光照在大街上,還穿過鋪門,直射進(jìn)鋪子里來,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層黃色。光影里有幾只蒼蠅,凌空飛舞著,懸浮在那里;有人走動,它們受到了驚嚇,倏忽間就不見了。有只蜜蜂不知怎么的,也飛到了鋪子里來,發(fā)出嗡嗡地鳴叫,更增添了午后大街上的寂靜。云澤在鋪子里搬東西。他站在桌子上,從高高的貨柜頂上抬下一個個大紙箱。四敏不在家,到安順進(jìn)貨去了。正忙著,一個人影子在鋪子門口一閃,踅了進(jìn)來,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云澤身后響起:“喲,你真忙!生意好嗎?要不要我?guī)兔?”云澤頭也沒回,冷冷地回答說:“謝謝,我自己能行!蹦桥擞行⿲擂,撫著柜臺搭訕道:“云澤,你還是一點沒變。”云澤沒吭聲。她紅了臉,停了停又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怎么說呢?我確實不是湊不到那筆錢,而是不想借給你。不是怕你不還我——那點錢對我來說不是什么大事,這你是知道的。我是不想失去你。你有了那筆錢,疏通關(guān)系后就遠(yuǎn)走高飛了,我以后就再也見不著你了。云澤,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很自私,可那也是因為我愛你,你要原諒我……”云澤不語,他不想聽她任何的饒舌與狡辯,不想聽。王蘭說:“云澤,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重新開始,行么?我以后再也不做自私的事情了。”云澤再也不想跟這個把私欲凌駕于別人前途上的女人來往,沒那個心情。“云澤,我以后能來看你么?”她又說!安恍!痹茲蓻]有半點商量的余地,他不想再見到這個女人。王蘭漲紅了臉,可是還說:“為什么?”云澤道:“不為什么,就是不行。”王蘭知道,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自己醞釀了好久的計劃不可能再實施了,過去想說服云澤,打動云澤的話,此刻也全是多余的了——過去已經(jīng)過去,永遠(yuǎn)也不會再回來了。

王蘭立了片刻,見云澤不理她,只顧忙自己的事情,只好搭訕著退了出來,失望著默然走了。走了好遠(yuǎn),又回過頭來望了云澤的鋪子一眼。鋪子上空,掛著一條橫幅,正在哪里大張旗鼓地宣傳著她。王蘭的這些輝煌都是云澤制造出來的!笆チ颂K云澤,以后還會輝煌么?”她想。

王蘭和云澤以后并不是沒有見過面,紅場才這么大,兩人又經(jīng)常在一起開會,必然會遇到?墒,也僅是打招呼而已,似乎以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當(dāng)然,只要有云澤在的場合,王蘭會時不時地在背后打量他;路上見面,走遠(yuǎn)了,也還忍不住回過頭去望望他的背影——也僅是望望,打量而已,人世就這樣,讓人欲說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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