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燈光從鋪子里投射出來,在門外漆黑的世界里開辟出了一塊光明的天地,然而,天色太黑暗了,它滲透進光里來,把光也變得柔弱無力的,要被它吞沒了。門口坐著幾個人,黑暗也罩到了他們的身上去,他們看起來黑魆魆的,像鬼魅一樣。
蚊子借助黑暗的庇護,在人的世界里飛竄著,不時尋找機會咬上一口。人雖然龐大,卻也沒有辦法,只能用單調(diào)的巴掌去回應,因而不時聽到這里或那里拍打蚊子的噼啪聲。打著了,是報應;打不著,它還在那里肆虐,叮咬人類。
陰影里的幾個人在聊天。王四敏的女兒小玉在光影與黑暗里東奔西躥,一會兒拖著凳子跑,一會兒推著石頭在地上滾動,忙得不亦樂乎。這正是她的快樂時代,人生唯一的快樂時代,仿佛她母親說的一切與她無關——本也無關。王四敏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和丈夫蘇云澤的事,仿佛那是過去的、很遙遠的事情了。她喟嘆道:“唉,人生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快樂卻少得可憐!小時候把未來想得一片光明,以為靠勤奮就可以開創(chuàng)出一片幸福的天地來,長大了才知道不完全是這樣……
第一章
初三畢業(yè)那年,王四敏沒有考上學校,一氣之下,她發(fā)誓永遠不再踏進校門了,她母親也拿她無法。后來還是在鄉(xiāng)政府上班的哥哥想出了一個主意——讓她去代課。這樣,一來可以用生活來鍛煉她,讓她知道錢來之不易,從而使其回心轉(zhuǎn)意,返校讀書;二來又不會忘了功課。就這樣,四敏到了夜郎湖邊一所小學當起了老師。
學校里有一個女教師的弟弟在普定一中讀高三。一個周末,她要給弟弟送生活費,便邀四敏一同去,四敏那幾天沒事,也沒有消遣的地方,就跟她去了,權當旅游一回。
普定一中在東華山的半坡上,坐東朝西,面向普定縣城,原先是一處寺廟——萬壽寺,后來被以伍效高先生為首的社會賢達買了下來,在抗日的烽火中改建成了學校。四敏在鎮(zhèn)上讀書時也來過城里,遠遠地看到,卻沒有上去玩過,現(xiàn)在看見了,覺得很新鮮。學校里,從前的寺廟模樣并沒有多少改變,不過增加了幾幢現(xiàn)代化的大樓而已。寺里當然沒有了和尚,只有一群帶發(fā)的“俗家弟子”在里面“修行”,男生住在最高處的大殿里。殿門上方掛著一塊紅底黑鑲邊的古樸楠木橫匾,匾上刻著幾個大字:春吹桃李。字上鍍了金,老遠就能夠看見。
進去是天井,天井的石縫間長滿了綠油油的青草,構成了一幅不太規(guī)則的方格畫。一群耗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廊前覓食吃,一個個長得壯碩無比,靠窮學生們生活著。學生瘦,一個個豆芽樣,耗子卻肥。這群家伙見了人也不害怕,不過讓了讓,避避風頭而已,甚至連過往行人也不削瞧上一眼。這讓四敏驚訝不已,納罕道:“什么時候這群墮落的畜生竟然不怕人了?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也對他們視若無睹,讓其蔓延滋長,危害人間�!�
在左廂房的一間屋子里,四敏見到了同事的弟弟:一個小圓臉,白白的,嘴上長了一撇小胡子。完全不像他姐,他姐是瓜子臉。四敏私下認為圓臉沒有個性,不好看。別說長在男人身上,就是長在女人身上,也是不被人喜歡的。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男生,也是白臉,有些靦腆,說話前總是先紅了臉,再字斟句酌地說出來,生怕說錯話似的。
四敏對那男生很感興趣。他不明白他怎么會這么害羞,不似常見的那種幾句話一過,便動手動腳的男生。同事在問她弟弟的學習情況,四敏卻仔細打量起那男生來。這人穿了一套藍色的兩邊有著豎白條紋的運動服,運動服太大了,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臃腫。腳上的舊皮鞋脫了漆,敷滿了灰塵,幾乎分辨不出那里是皮,那里是泥。這人見四敏瞧他,越發(fā)局促不安,把腳縮回去又伸出來,伸出來又縮回去。他的同學介紹說他叫蘇云澤,住在山下親戚家里。四敏下意識地念了這個名字幾遍,一下子就記住了;這一記,將讓她刻骨銘心地記一輩子。
吃過晚飯,同事和她的弟弟在一旁說話,四敏插不上嘴,就跟蘇云澤到操場上去玩。這個蘇云澤在明處極靦腆,說話吶吶的;在昏暗處壯了膽,說話流利了,娓娓道來,不溫不火的,是女人最喜歡的那類語氣。他們說了很多,都對對方的生活感興趣,不過,蘇云澤說起家庭來,卻是零星的,在四敏的追問下,才不輕不重地點上兩句,就打住了,不細說下去。四敏憑著女人的細心,隱約感到蘇云澤的家庭不會太好。四敏卻無顧忌,把自己的事全道了出來,不像蘇云澤那樣多心,欲言又止的。
月亮上來了,晶瑩剔透的掛在瓦藍的天幕上,銀潔的光輝,撒滿了人間;圍墻根下,全是斑駁陸離的樹影。山下的小城里,星星點點的燈光,跟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著;穿城而過的大街上,偶爾傳來一兩聲汽車的鳴叫,悠長而凄清。蘇云澤坐在石凳上,抱著膝,下巴放在膝蓋上,凝視著樹影,說:“真羨慕你,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我這么大了,卻還靠父母生活著。每次從父親手里接過錢時,心里總是酸溜溜的。”他嘆了口氣,補充說,“我都不知道是否應該讀下去,更不要說考大學了。我現(xiàn)在最希望的,是能立即進廠打工,那樣的話,我的心會平靜許多�!彼拿舭参克骸白鍪裁炊嫉糜写鷥r。你必須堅持下去。你的成功,便是給父母的安慰,是對他們的最好報答�!碧K云澤喟嘆道:“就是這一點支撐著我讀下去吶,要不然,我早就自謀生路去了。”四敏說:“你讀下去嘛。大家都會關心、幫助你的�!彼辉茲傻恼\實與悲哀所感動,不由自主地說,“只要你不嫌棄,我也可以幫助你�?赡軒筒涣舜竺�,但畢竟是心意。”說完,臉色不由地一紅,一陣羞愧的微熱,從心底里升到臉上來,虧得有夜色作掩護,沒被蘇云澤看見。云澤咬著嘴唇,這動作里有對四敏的感激,也有作為男人不能主宰自己,需要靠別人救濟的悲哀。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實在不愿意被別人可憐。
他們談起了未來。云澤說他的理想是當作家,“——不過,又想去做生意,賺很多錢,幸福地過一生;作家,畢竟要清苦些�!彼拿粽f她想開個門面賣服裝,連地方都選好了——在水城。她去過水城,到表姐家去玩過,表姐說那里很適合做生意。
他們還說了讀書生活的許多趣事。不過,四敏感到有趣得多,這不光與她的經(jīng)歷有關,還與她離開了學校有關。離開學校越久,越會覺得學校生活有意義和有趣。在云澤,只覺得凄苦,別人認為有趣的事,在他眼里也是暗淡的。
他們談了許多,每提起一個話頭,雙方都能講上好半天。云澤從來沒跟女人這么暢快地談過,暗暗僥幸這個周末沒有回家,遇上了四敏。他心里一動,大著膽子說:“明天你留下來吧,留下來我陪你玩。我?guī)愕缴缴先タ雌兴_�!闭f著,指著對面尖溜溜的山頂給四敏看。在那里,有一些廟樣的建筑矗立在山巔之下,夜色中看不清楚顏色,但見重重疊疊的屋檐,黑乎乎的占據(jù)了一角天空。四敏遲疑了一會,囁嚅著說:“恐怕不行,我得回去,家里也許會有事等我去做。再說,我跟你的同學的姐姐一起來,也應該一起回去才好�!逼鋵嵥桥履赣H擔心自己。
然而,第二天早上,四敏卻對她的同事說,她要到一個親戚家去玩,一時回不了家,要她先走,后天她才回去。過后想起來卻又有點懊悔,撒了一個幼稚的謊。留在這里玩,蘇云澤的同學會不知道么!他回去跟他姐姐一說,不就什么都暴露了嗎?想到這里,四敏不禁臉紅心跳起來,畢竟,才是十八歲的少女,又生活在九十年代初。蘇云澤卻沒顧忌,他興奮不已。對于他,這種高興不光是男人的一種心里滿足,還是對他那顆凄涼的心的安慰。于是,他早早地打來了早餐,二人吃了,他就帶著四敏去朝覲佛像。
東華山的小道呈“之”字形,一直延伸到山頂上。兩旁的拐角處,建有漂亮的亭子。紅色的大柱,黃色的琉璃瓦,在清新的晨光中似乎也在發(fā)著光,顯出一種幽幽的古中國情調(diào)。亭子的天棚上繪著幾個美女,在給歇涼的人們演繹著她們凄美哀婉的故事。云澤學的是文科,對歷史上的典故很熟悉,這幾個女人的故事是他最喜歡的。他指給四敏看,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地說給四敏聽。四敏暗地里驚嘆云澤竟然知道這么多歷史故事,心里不禁對他仰慕起來。石砌的小道,據(jù)說全由那些信徒一塊一塊地把石頭背上山來,再花錢雇人修就的。時候還早,小道上鮮有人,太陽到已經(jīng)出來了,照著對面的大山,照著了半個小城。城里卻不平靜,早就拉開了趕場天的繁忙,傳來了各種各樣的、混雜在一起的聲響。山道兩旁的樹枝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晨風拂來,搖落幾滴雨露,擊在人身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云澤介紹說,山頂上原先有一座寺廟,解放前香火很是旺盛,文化大革命時期,卻被政府一炮給炸了,現(xiàn)在只殘留了幾塊基石。近幾年來,不知為什么,迷信又盛行起來,政府又修了一座廟宇,不過,不在原址,在山頂下面一點,背對一中的地方。
云澤今天依然穿著昨天的那一套服裝,只不過皮鞋用水擦過了,卻顯得更舊,象在垃圾堆里撿出來的。不知是不是由于身上的行頭,他仍然很拘謹。四敏穿著白底藍花襯衫,天藍色褲子,配上那粗大的發(fā)辮和腳上的涼鞋,看起來到還像個學生。
他們進了山門,沿著左邊的小道拾級而上。廟墻全刷成了土紅色,有種古樸厚重的味道。墻下有口水泥鑄就的大缸,缸邊站著一對時髦男女,兩人的手里都拿著一枚硬幣,各自閉上眼許了個愿,便把硬幣向缸里昂首張嘴的青蛙口里投去。男人望著女友圓胖而浸出些許細汗的粉白細嫩的臉,問她:“你許了什么愿?”女人說:“你猜�!蹦腥瞬铝税胩�,猜不中,女人說:“你真是傻呀,這么簡單的都猜不出。猜不出你是個小豬�!蹦腥苏f:“我是公豬,你是母豬�!迸思饨幸宦曄蚰腥藫淞诉^去,追趕著掐擰男人,二人一路笑嚷著轉(zhuǎn)過山墻那邊去了。也許是被二人感染,四敏也摸出一枚硬幣,問云澤:“你許愿么?”云澤搖搖頭,說:“我不信這個�!薄澳俏以S個愿�!彼拿粽f完閉上眼睛,默默地過了片刻,方才睜開眼來,把硬幣舉到空中,對準蛙口放了下去。硬幣在水中旋轉(zhuǎn)著,擦著蛙口進去了。云澤道:“你許的愿與我有關么?”四敏快活地笑說:“不告訴你�!薄拔抑�,”云澤微笑著說,“你要我做你的男朋友�!薄澳阆氲妹�!”四敏嬌叫道,羞澀地瞥了云澤一眼。
轉(zhuǎn)過山墻,進了廟里。大殿里煙霧彌漫,溢滿了香火味,高矮胖瘦各色菩薩享受著人間上奉的香火;正中最大的一尊袒胸露乳,承受了最多的奉祀,樂得笑開懷。剛才許愿的兩個男女也在里面,正跪在大佛腳下的蒲團上給菩薩磕頭。聽到聲音,一旁的門簾一掀,一個五十左右,穿著湖綠色上衣的婦女走將出來,邊走邊把散披著的頭發(fā)胡亂挽了個結。她大概還擔心什么,下意識地抹了抹臉,一邊努力地收束起臉上蕩漾的笑。這個廟里沒有和尚,亦沒有尼姑,只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婦女——也許是俗家弟子。不過,夠俗的,逢九之日,香客多,忙不過來,便常有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到山上來幫忙。有時忙完后,已經(jīng)很晚了,就留在了廟里,大家在大殿里打地鋪,各睡各的,坦坦蕩蕩,菩薩面前無隱私,有時還來上一場打鼾比賽。輕快的、渾濁的、尖利的、低沉的鼾聲從四面八方蹦出來,纏繞在一起,又向各處奔去,只是不知地上的人受到影響沒有。這婦女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兩人一眼,不知為什么沒理睬他們,卻徑直朝四敏和云澤走過來,略略彎了下腰,算是施了一禮,說道:“兩位小施主,給菩薩捐點香火錢吧,菩薩保佑你們來年生個大胖小子�!彼拿艟p紅了臉,云澤忙解釋說他跟四敏是同學。那婦人并不覺得唐突,流流利利改口道:“那菩薩保佑你們考上大學——清華、北大�!痹茲珊眯Σ灰�。四敏卻不過情面,向錢罐子縫里塞了兩角錢,沒向菩薩下跪。女人是很迷信的,不過四敏這樣的女孩,還是兩可的時候,沒到潛心信奉菩薩的年紀。云澤卻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救苦救難的菩薩,好讓窮人有一份希望,一份寄托;又不希望天國有主,沒有菩薩,命運就不會注定,就可以靠自己拯救自己。想來這是一切窮人的矛盾心理,特別是有思考力的窮人的矛盾心理,即使他可能在讀著唯物主義的書。
離開大殿,出了后門向山頂爬去。山頂上茅草綿密,把幾蓬灌木叢都淹沒了。齊腰深的茅草,這里一沓那里一片地被壓倒了好多處,就像巨大的兔子壓伏而成的窩——這是情人們制造出來的。一棵并不高大的蒼老松樹屹立在懸崖邊,面對著一中,仿佛就要倒將下去。松樹后面,幾塊大石頭窩在草叢里,遠遠看去,就像幾只白色的綿羊俯伏在地上。四敏左瞧右看,找不出它們曾經(jīng)砌過廟宇的樣子,也想象不出當年的廟宇模樣,也不知是不是茅草太茂密的原因。她在松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俯瞰著山下的縣城。古人迷信,認為建房要依山傍水,取其依靠之意,故老城依山而建。象人一樣,習慣一經(jīng)養(yǎng)成,便積重難返,所以老城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幾乎全是瓦房,黑壓壓一片。新街上,房子不是很多,卻是現(xiàn)代建筑,和老城一起展示著這個世道的不平等。這里的住戶往往是些干部或生意人,他們大多是外來的或是鄉(xiāng)下人,本城人很少——世道永遠在顛簸著,淘汰著仗勢的遺老,扶植著新貴,幾代一個輪回,永遠不變。雖然街面上坑坑洼洼的,街角積滿了垃圾,蒼蠅滿天飛,在四敏心里,依然充滿了誘惑。她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一個念頭:將來要到城里居住,成為新街上的一員,在這里安家,生兒育女……她想著,斜睨了身旁的云澤一眼……
版權所有:西南作家網(wǎng)
國家工業(yè)信息化部備案/許可證:黔ICP備18010760號 貴公網(wǎng)安備52010202002708號
合作支持單位:貴州省青年文學研究會 四川省文學藝術發(fā)展促進會 云南省高原文學研究會 重慶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郵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滿)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