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審問和檢查
一兩天后,少女的爸爸,我們喊叔叔的那個人,常常立在樓梯上,臉板得緊緊的,鼓著眼睛,使勁盯我;也不是盯,而是居高臨下用眼睛琢磨我,有時目光像烙鐵一樣烙過來。他沒有說什么。少女像她爸爸,都是大眼睛,細身子。長得一樣的兩個人,一個清秀,一個粗獷,一個好看,一個兇惡,讓人想不通。
我不敢停留,幾步?jīng)_過長走廊,飛進教室里。
可是兩位老師的目光,也正在像烙鐵一樣烙我。肥老師連騷疙瘩都不擠了,也不摳腳,專門停下來烙我。瘦老師在戳毛線衣,簽簽脫針了,也不曉得。所謂毛線,當然不是毛線,是,把勞保手套拆開,得棉線,稱為紗子。不過戳紗子衣也叫戳毛線衣。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著。老師烙了我好一會兒,才去干正事。我想起肥老師唱過“翻鋼盔”,而且是用雞屁股嘴唱的,也來烙我,憑什么!很是氣憤,也烙了她一眼。
這天她們一起當班,奇怪。
放學時間到了。滿窗驕陽。幾只有頭蒼蠅,正在積極拼搏,嚶嚶亂碰。有兩只蒼蠅站在玻璃上踢著小毛腿,一只紅頭金身,一只黑頭麻身。金蒼蠅比麻蒼蠅好看得多。金蒼蠅身姿矯健,振翅飛翔,嗚嗚響。還能搓臉,半個頭和前腿鉆進陽光里,身子縮在暗影里。有點乖。
外面突然喧鬧起來。我不曉得出了什么事,也不曉得為什么出事。但我感到出了什么事。我沖過去,想早點曉得發(fā)生了什么。我覺得這發(fā)生的什么,多半和我有關(guān)。我看見爸爸媽媽一起來了。以往接我,都是只來一個。
爸爸一路高喊:“霜娃霜娃!”
媽媽像老鷹一樣落過來,把我罩進懷里,喊我:“幺兒幺兒!”
我被押走了。身邊除了爸爸媽媽老師,還有警察,還有居委會老太太。他們都是高高的大人,我是矮矮的小孩;一隊大人押著一個小孩。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很無助,一路上哇哇亂哭,一邊仰臉看媽媽,喊著“媽媽媽媽!”
院子黑暗的角落里,有一扇門。一串鑰匙從我頭頂越過,飛進肥老師手里。肥老師打開了門。是老師辦公室。這里平時基本沒有人。黢黑,靜悄悄的,房門、窗戶常年關(guān)得很嚴實,F(xiàn)在,人很多。我看了看大家,爸爸一扭頭,媽媽一扭頭,老師一扭頭,老太太一扭頭。只剩我一個。我呆呆地站著,不曉得怎么回事,也不曉得怎么辦。每個人都繞著我轉(zhuǎn)一圈。他們推我,拉我,摸我,捏我,連媽媽都這樣。不過雖然他們都圍著我,但真正急得貓抓心的,只有爸爸媽媽。
肥老師把馬臉變成了蘿卜臉,冷臉上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以便射出鋒利的細光來,狠狠刺向我。她的雞屁股嘴一圓,洪亮地叫道:“我們托兒所的娃娃被人欺負了!被人侮辱了!遭‘吃魌頭’了!唉!氣得我腳板長雞眼!”這次沒有摳腳,也沒有聞手指頭。
誰?我?我被欺負了?被侮辱了?遭“吃魌頭”了?沒有呀!怎么回事呀?
居委會的兩個老太太,一個駝背,一個麻子,嘿嘿,配得齊!麻子的頸子很短。那時麻子多,到處有,不稀奇。不像現(xiàn)在,想找一個看看,不容易。她們氣得渾身亂抖,還跺腳,真是莫名其妙!懊尼贪。殖鎏栍窒掠辍}天濕地的,想男人想瘋了,連霜娃這么小的娃娃都不放過!”她們說。
媚崽是少女的小名。
哦,我被少女欺負了?被少女侮辱了?被少女“吃魌頭”了?沒有呀!
我嚶嚶亂哭了幾聲。隱隱覺得自己哭得越厲害,少女會遭得越兇,就不哭了。我沒有被欺負被侮辱,我心里一股幸福的暗流正在汩汩響呢。但我害臊,害臊中藏著一種興奮。我不曉得怎么樣才好。
警察板著臉。后來我想,那時候不興戴墨鏡,興戴的話,他一定不是板著臉,而是戴著墨鏡;或者,是板著臉,并戴著墨鏡。那才搞笑。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晚上也不取下墨鏡。不會搞不清方向嗎?何必折磨自己呢!
爸爸一說話,警察就點頭,有點恭謙。爸爸是不卑不亢的神氣。以往媽媽悄悄給我說過,爸爸是干部;干部說話管用些。有時媽媽和鄰居吵架,我就看見她,拍完巴掌,又雙手齊下拍大腿,還把手握成拳頭縮到腰間,突然翹著一個指頭射出去,宣布:“我老公是黨員,是干部,
砍頭只當風吹帽!我們家,一個都不怕! 你老公是工人!屬于非黨群眾!如何!”一舉把對方打啞。以后學到“揮斥方遒”這句話,就想到媽媽吵架的做派。遇到不服氣的,還要和媽媽扳嘴勁,“老是準備被砍頭,最后又沒有砍成,還不是等于零!”媽媽就說:“如今哪個敢砍黨員的頭!喂喲,當黨員好!當干部好喲!黨員干部是內(nèi)部人員,可以看內(nèi)部文件,享受內(nèi)部供應(yīng),得到內(nèi)部消息,看內(nèi)部電影。以后子女可以內(nèi)部安排,憑內(nèi)部名額參加工作,提拔由內(nèi)部決定,犯罪可以按內(nèi)部規(guī)定作內(nèi)部處理!長個大肚皮都不能叫砂鍋肚,只能叫將軍肚!嘿嘿!國家有芝麻大點事,都是先黨內(nèi)后黨外,先干部后群眾啊!我家三個娃娃,都要培養(yǎng)成黨員干部的!現(xiàn)在就開始培養(yǎng)!”媽媽曾對我們?nèi)愕苷f過:“人是有等級的,分了四等:最矮一等是農(nóng)民,再上一等是工人,再上一等是黨員干部,最后是領(lǐng)導(dǎo)。四個等級又分了很多級別。農(nóng)民分貧下中農(nóng)、中農(nóng)、富裕中農(nóng)、富農(nóng)、地主;工人分八級,干部分二十四級;干部中的領(lǐng)導(dǎo),分公社(鄉(xiāng))、區(qū)、縣、地、省、中央。你家爸爸是黨員,也是干部!!”什么等級,什么級別,具體怎么回事我不曉得,也不明白等級歧視之類的道理,但曉得干部要高級些!當時,我多看了爸爸好幾眼。如果爸爸受氣了,媽媽會跑過去幫腔,或者出主意:“你給他們講講,你是報務(wù)員,整天守著電報機,專門跟到大領(lǐng)導(dǎo)的屁股轉(zhuǎn)圈圈。讀過軍校,出國打過朝鮮,美國人亮晶晶的長刺刀專門剟你的肚皮都沒有剟進去。讓他們曉得你是什么人,有多厲害!”爸爸反而不吭聲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警察是個小叔叔。一張瘦臉霉齪齪的,不過兩只眼睛很精神。他用那有神的眼睛琢磨我,不斷在小本本上記錄。我不曉得該說什么,問一句答一句。肥老師經(jīng)常搶答,說:“我看見摸了他的麻雀的!搓了他的麻雀的!”
我說:“誰都沒有摸!沒有搓!我自己才摸過!”
肥老師眼睛一鼓,吼道:“包庇壞人,和壞人志同道合就是犯路線錯誤!要遭的!也要抓起來的!”吼完,抓抓臉上的騷疙瘩。
小警察叔叔說:“不要嚇唬小崽!他也不懂。等于是小崽的話呢沒有問題,主要是管大人!”他說話時,嘴唇幾乎不動。
瘦老師沒說什么,毛線簽簽?zāi)迷谑掷,忘了戳毛衣。她的蘿卜臉還是蘿卜臉,沒有變成馬臉。她穿著鋸矮的高跟鞋,前面翹起,像軍艦。平時沒事我就看看,好玩得很!現(xiàn)在不太方便多看。
肥老師還這樣問:“小朋友的臉是干什么用的?”
我說:“是給媽媽親的。”
媽媽笑呵呵地說:“幺兒說得對!”
肥老師又問:“小朋友是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你曉得不?”問完嘴巴一癟,像是滾出來一個蛋!罢f老實話,不說老實話就摳腳板心!就拈毛毛蟲來蠚小屁股!就捉鋏鋏蟲來夾小麻雀!”
我說:“不曉得。”又說,“女生是從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男生是從爸爸肚子里生出來的!
幾個人哈哈一陣亂笑,接著嘰咕了好一陣。
小警察叔叔問:“等于是她是怎樣欺負你的?你說。我們幫你去傷負了她。你說了的話呢,就等于還是乖娃娃!”他把捏住的鋼筆和小本子晃了幾晃。
我需要確認:“誰?誰欺負我?”
沒人回答?此麄兡抗饫锏囊馑,好像我是個可憐的受害者。
媽媽比較沉穩(wěn),問:“幺兒幺兒,你和媚崽黏起玩,做了什么?”
爸爸加入了聲討的行列:“好啊,你作死。∧闫ぷ影W啊!這么點點大個,就曉得這樣,都是你媽慣使娃娃!躁得很,以后不被拖去槍斃才怪!”他長得很魁,站在我面前,個子,聲音,目光,氣勢,一切都像山一般往下壓!靶r候夜里不睡覺,要人抱,不抱就哭。明明睡著了,一放就哭。吃蛋光吃蛋黃。從來沒有‘狠斗私字一閃念’。從小就不是好東西!”
爸爸對我兇,可是他面對老師,那十分客氣的樣子,讓我至今難為情。我后來觀察,發(fā)現(xiàn)有的人,對外人還可以,對家人兇神惡煞。奇怪!我問其中的一個人原因,這個大憨包說:“這叫親者疏,疏者親!蹦涿睿『迷谖野职诌沒憨到這種程度。
媽媽一口接過去:“哪有你說的那么嚴重喔!”說話前,媽媽的目光先在爸爸臉上碾壓過去。
媽媽一硬,爸爸就軟。似乎是,爸爸有一個短處,捏在媽媽手里。據(jù)媽媽揭發(fā),事情是,一次爸爸吃桃子,張嘴亂咬,把桃核的尖,咬得釘在天膛上,由媽媽幫忙拔出來。之后,媽媽,姐姐,還有左右鄰居,研究了很長一段時間,說:“就是特意咬,也咬不成這種款式呀!”所以媽媽只要說:“你少啰嗦!你吃桃子都會把桃子核核錐到天膛上,沒有發(fā)言權(quán)!”爸爸就老實了。
爸爸高大挺拔,面黑皮緊,結(jié)實有力;當過兵,但在外沒有伐人兵氣。媽媽身瘦體小,沒當過兵,卻膽大心細,遇事斗志昂揚,兵氣十足。
我不開口,因為一串串目光一起射到我臉上,我不曉得說什么,只是哭。我和少女沒做什么。我們只是看過對方的身體,主要是看我們自己身上沒有的東西;順手也摸一兩下,有的地方摸了,有的地方?jīng)]摸。說了他們也不會信的。我們做了什么,旁人永遠不曉得。那是我們的節(jié)目。我能坦白嗎?不能!起碼最緊要的過程我不能坦白!
“我們沒有做過什么!”我說。別人還從來沒有這樣專心地聽過我說話。這樣不好,很難受。
“不可能!”他們異口同聲,“負責(肯定)有什么東西瞞著我們!說!”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肥老師說。
我不能說。那是我和少女共同的秘密;還有我一個人的,關(guān)于女人花的秘密。我不懂得,同樣的一件事,只有自己曉得,并悄悄做,就是享樂和幸福;一旦盡人皆知,各種道德、習慣、傳統(tǒng)、法律就來嘲笑你,指責你,規(guī)范你,甚至制裁你。但也隱隱約約曉得一點點。所以我要保密,不能當叛徒!
警察、老師、家長、老太太非常討厭,逼得很緊,逼得我哭都哭不下去了。這時我聽到冥冥之中,傳來一道低低的,輕飄飄的聲音:“繞口令!”是少女的聲音。她在哪里?我連忙亂扯:“我們念繞口令了!
“什么繞口令?”我說了。
他們又追問:“還有呢?”“吃珠珠糖了!
“還有呢?”“沒有了。”我想說我摸過少女太陽穴邊的藍筋,或只說摸過她手背上的藍筋,但猶豫一陣,還是沒說。
他們又問了一些別的什么。我站在三抽桌邊,在媽媽和所有人之間,被拖來拉去,東撥西扒。我要么哭,我是真正傷心才哭,不是裝的;要么說“沒有了”。他們比我壞,比少女壞。我什么都不曉得,他們的問話,讓我曉得了許多。我討厭他們!這一次,我真正受了欺負,受了侮辱,受了冤枉,遭“吃魌頭”了。我放聲大哭。
小警察叔叔說:“等于是你們只念繞口令嘍?”其他人就搖下巴。
駝背老太太說:“不怪你,只怪那個小騷貨!”其他人就點下巴。他們是一伙的!
我說:“我們念繞口令,吃珠珠糖,怎么怪她?”心想什么是騷貨。
大人們面面相覷。我將他們看了又看,看了個夠,心里有些滿足。
審問終于結(jié)束了。這時候,我才有一種心中鬼胎被識破的感覺,慌亂了好一會兒。想到要對少女忠誠,就應(yīng)該堅強不屈,心里才穩(wěn)定下來。
三四年后我雪夜閉門讀禁書,從《紅巖》里,對照我那天以大哭對付警察、老師、老太太和家長的行為,我曉得,這叫許云峰,是高尚的品質(zhì)!我很高興,雖然是瞎撞的,不是誰培養(yǎng)的!同時我也想,要是我說出了什么,少女就更慘了!我還曉得,那天,我和少女雖然不在一起受審,但兩個人,是前所未有的一股勁一條心,都沒有叛變!
這時小警察叔叔要老師、老太太和家長出去一會兒,他單獨再問問。老師、老太太和家長很聽話,真的被吆出去了。警察還站在門口,揮手把他們趕得遠遠的。也不關(guān)門,以便監(jiān)督他們。他的手插在褲兜里,不停地晃蕩鑰匙串,叮鐺作響;一會兒看著門外,一會兒看著我,怪怪地翻了翻眼睛,小聲說:“等于是你悄悄告訴我一個人的話呢,我也不給別人說,你也不要再給別人說。聽到?jīng)]有?”
我茫然地點點頭。
他分別多次問道:“你和媚崽在一起玩的話,你們嘿咗嘿咗抱架腰(本意指摔跤)沒有?她摸過你的小麻雀沒有?搓過沒有?你硬沒有?你硬得起來不?你進去沒有?進去多少?進完沒有?她出血沒有?你流什么沒有?舒服不?舒服的話呢有好舒服?”
我莫名其妙,只說“沒有抱架腰”,其它無言以對,也不太敢看他,但會瞟瞟他那不怎么動的嘴唇。
小警察有點不耐煩:“同你說話,你聽到?jīng)]有?”他低聲說!昂煤寐犞∧阍诼牄]有?”他碰碰我。
我退了幾步。
很快警察把外面的人邀進來了。他憤怒地說:“太狡猾了!等于是這么小個憨不褦襶的小憨包,就有一小點反偵察能力了!問半天等于零。等于是這樣看起來的話呢,這個娃娃不簡單!”好像是說我,又好像是說不相關(guān)的人。
然后回家。
家門口,一個青年農(nóng)民,守著兩麻袋米,懷抱一條扁擔,扁擔頭上挽著一副麻繩,東張西望。見了我們,馬上丟下扁擔,彎腰抓一把米,偏著頭,讓米流進口袋,說:“叔叔孃孃,你看我這些米,才將出來的新米,又好吃,又漲飯。你們還不快點拿包谷沙來‘左’(交換),搞晏了就沒有了!”爸爸媽媽沒搭理他。我們家都要拿米換包谷沙吃呢,因為爸爸是個大肚漢。農(nóng)民又說:“只有點點個(很少)新米了,今天不趕快來‘左’,明天‘左’不到了!”爸爸媽媽還是不搭話。農(nóng)民“嘿——”一聲,挑上米袋,不甘心,又喊道:“新米‘左’包谷,一斤‘左’兩斤!”慢慢走了。
回到家,爸爸氣成了三角眼,脖子比癩疙寶的還粗,不說話,不張人,先撲在洗臉架上洗臉,臉懸在盆子上,眼睛從肥皂泡里一只只睜開,像鬼一樣。有時候,爸爸是天底下最不好惹的人。洗完又走來走去,腳步聲很篤實,像在夯地。又像大石頭一樣,一屁股把自己丟進椅子里,抱著腦殼,好像害怕它會飛走似的。不吭氣,兩腳左右亂甩。家里沒有沙發(fā),見都沒見過,只有坐累屁股的硬板凳,硬椅子。很多人家,還只有板凳呢,有的還是斷腿的。忽然爸爸又跳起來,繞著圈子盯我。我忍受不了爸爸臉上的表情,眼淚滾了好幾顆。
后來爸爸不怎么看我了,彼此像是不認識。我小心謹慎地偷看了他一眼。沉默一陣,爸爸媽媽鉆到里屋去嘰嘰喳喳地說話,很是詭秘。這種情況很少。我找他們說話,只能得到一聲應(yīng)付的鼻音。他們的密談繼續(xù)進行。我很不高興。媽媽還說:“我們兩個不要爭,不要吵;不要讓娃娃在空隙里過輕松日子!”不讓娃娃過輕松日子?為什么?這話我想了很多年,覺得媽媽是隨口說的,不能當真。這種話很反動,一定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她的一生,都在為娃娃過輕松日子而不懈奮斗!另外,是你們自己要吵,能怪我?
突然爸爸摔了杯子,好像和杯子有仇,下手很重;好像他也想起自己是干部,可以發(fā)火似的。杯子在鋪著油布的桌面上,像玩雜技一樣轉(zhuǎn)圈子。我看呆了,曉得后果,但不曉得搶救。還是媽媽一把按住杯子,可是杯子雖然沒爛,但已經(jīng)損了一條縫,里面大匹大匹的苦丁茶全部打潑了。唉,一個當爸爸的,在家里,帶頭想把好杯子打爛,羞!
姐姐正好從省籃球隊回來了。她每周回家一兩次。姐姐回來好啊!姐姐回來,有時候能吃到巧克力!運動員配發(fā)巧克力!這之前,我根本不曉得有這種東西。好吃!味道濃,濃得化不開!姐姐舍不得吃。她那時也是小孩,卻能忍嘴,真不容易!
巧克力不多,都當場吃完。我一次也沒給少女留過。忘了!吃完了會想起,吃的時候都忘了。唉!有一次巧克力變成了朱古力,讓我們莫名其妙。長大后我查書,得知:巧克力又名朱古力。原來是這樣!
爸爸不張我,一雙大手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媽媽理我,但也有點生氣,臉色不好看。哥哥姐姐在一邊看我,像看風景,眼神里有幾分緊張?墒歉绺缃憬阈α艘宦。也許因為我的樣子很滑稽,倒不是希望我挨打。但是我為他們的笑聲感到傷心。
爸爸自言自語:“這樣子以后怎么能當合格接班人!”突然問我,“你還是不是無產(chǎn)階級?你長大了是不會干革命的!”
我囁嚅道:“是無產(chǎn)階級。要革命!蔽也粫缘脽o產(chǎn)階級就是窮人,所以要當;也不曉得革命就是革除生命,所以要革;曉得的話,當資產(chǎn)階級當反革命還安逸些。
爸爸又問:“那你革無產(chǎn)階級的命,還是革資產(chǎn)階級的命?”
我想,無產(chǎn)階級是好人,資產(chǎn)階級是壞人;革命是好事,好事應(yīng)該落到好人頭上,于是回答:“革無產(chǎn)階級的命。”
爸爸一下跳起來了,吼道:“反動!反動!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這里面的‘階級’,就是說無產(chǎn)階級。一樣都不懂!”對媽媽說,“他要革無產(chǎn)階級的命!你看看!你看看!不教育行不行!”
媽媽給我遞眼色,讓我聽話,不要犟嘴。我就是想犟嘴!但我記住了媽媽眼里故意露出的兇光。很久后我給女兒講大灰狼,就以媽媽為藍本,學上一回。
我不曉得哪里錯了,沒敢再說話。估計爸爸也明白我不懂,就沒繼續(xù)排練我。
媽媽給爸爸煮了三根黃花菜。那時黃花菜很少,一人一兩,一兩一票,一票一年。別人家是過年時大家吃,我們家是爸爸生氣了,他一個人吃。別看這兩三寸長的蔫草草,媽媽說它是忘憂草,吃了就高興。爸爸吃了黃花,好像真的平心靜氣了。
晚上,媽媽早早催我去睡覺。還說:“幺兒幺兒長大了,該懂事了。早點睡!”
其實我沒長大,所以不懂事。長大了不好。聽說只要長大,就要學會做上萬件屁事,自己不想學的也要學,受不了!而且每件屁事在爸爸媽媽看來都是了不起的大事。這更受不了!
不過從爸爸媽媽的神情看,我猜他們要商量小孩不懂的大事。我剛轉(zhuǎn)過身,他們又就把腦殼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說什么?我不曉得。
家里有一張毛主席畫像。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貼在正面墻上。每當家里倒霉了,媽媽就請它保佑,馬上心里就踏實了,F(xiàn)在,我看見媽媽一邊和爸爸說話,一邊看墻上的畫像,還摸著左胸的毛主席紀念章。媽媽每天給紀念章洗臉,用抹桌帕。哦,我們家又遇到倒霉事了?
我躺下后,哥哥姐姐的笑聲還在我的耳朵里響。其實他倆早睡了。
過了好一會兒,爸爸媽媽來喊我,喊了幾聲。我沒應(yīng),裝睡。我還在生氣。他們又喊。我胡亂嘰咕了一句什么。
媽媽壓低聲音說:“在說夢話?,把夢話接過來!”
“怎么接?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是爸爸的聲音。
“我來!輕點,不要把老大老二鬧醒了!眿寢層终f。
“鬧不醒,都睡得像小豬一樣!你看老二,嘴巴嘟得好胖!”又是爸爸的聲音。
媽媽開始接“夢話”:“乖兒,托兒所好不好玩?”
我閉著眼睛說:“不好玩!
“不好玩你和媚崽玩嘛!你們怎么玩?”
我想起白天的對話,就說:“我們念繞口令了!
追問:“還有呢?”
“吃珠珠糖了!
“還有呢?”
“沒有了。”
爸爸說:“一樣的,沒有用!還是等于沒接起!”
媽媽一句話杵過去:“接起了的!你根本接不起呢!你少啰嗦!你吃桃子都會把桃子核核錐到天膛上,沒有發(fā)言權(quán)!”
有了這次經(jīng)歷,后來我經(jīng)常說夢話,讓媽媽來接。有次接得怪頭怪腦的,超出了常規(guī),被媽媽識破。這種有趣的游戲,一輩子也沒法再玩了。
媽媽頂完爸爸,兩個人接著嘀嘀嘀說了幾句,媽媽撈開了我的短褲。
我以為媽媽要幫我捉白線蟲(繞蟲)。莫非我半夜又亂摳過?以往聽媽媽說,我睡熟后,屁眼發(fā)癢,就自己摳。那里爬出白線蟲了,所以癢。媽媽把我翻轉(zhuǎn)過來,蟲一露頭,馬上抓住。還可以用傷濕膏,睡覺前,封住屁眼,第二天早晨揭開,白線蟲就死在膠布上了。貴陽人原創(chuàng)的一條歇后語:屁眼上巴膏藥——蒙股(蒙古),就是指這個土辦法。聽老師說,托兒所里的每個小孩,睡著后,都有蟲子爬出來。
媽媽的手一到,就像小風吹過一樣舒服!可是她沒有讓我翻身,而是輕輕掏出了我的小麻雀。她要干什么?
媽媽彈了幾下小麻雀,還想翻一個鋼盔,又小聲說:“恐怕翻不起喲!”
磨蹭一陣,他們停住了。媽媽怎么也會翻鋼盔呢?
又聽爸爸說:“沒什么,好好的呀!不像!給你說看不出什么你還不信!”
媽媽不服:“你怎么曉得沒什么?幺兒的東西那么嫩,萬一受傷了不就看出來了!再說,翻一翻,松緊程度也可以參考的!”
爸爸沉默了,好像很理虧。也許他想起了栽在天膛上的桃核。
“我們的是男娃娃,吃不了虧的!不怕的!管他的!”媽媽又說。
“吃不了虧?這么小就有作風問題了,二天變成大流阿強捉去槍斃才吃大虧!”爸爸詆一句。
我覷眼偷看,媽媽的手猛地一顫,嘆息一聲,嘆得房子都好像在抖。這次好像是她理虧,所以她不吭聲。
不過,過一會兒,她又教導(dǎo)爸爸:“只要是人,都會有幾件丑事。自己悄悄改正,不做了就是。千萬要保密。不保密,別個逮到,埋進心里,哪天你惹到他了,他就拿出來傷你。記到,要幫娃娃保密!他不是流阿強!”
這里先說說流阿強。當時不怎么說流氓,而愛說流阿強。什么是流阿強?就是流氓阿飛強盜的省稱,全包括了。爸爸說流阿強,可沒有阿飛強盜的意思,只有流氓的意思。
很快,他們走了。
我猜,他們是在做檢查。檢查什么呢?東想西想的,沒事干,就捉住小麻雀翻起了鋼盔。媽媽說翻不起,我就翻!翻翻翻!
我沒有睡著,但是我睜著眼睛,也夢見了少女的那朵花。也許我有這方面的天分。想起他們的審問,尤其想起小警察叔叔的話,突然似乎明白了鋼盔和花朵的關(guān)系。為什么一個長成這樣,一個長成那樣?墒腔ǘ涮,麻雀太小,是個問題!另外,男孩之間,關(guān)系到位了,有的就會彼此碰一碰小麻雀。男孩女孩好得不得了了,肯定也要碰在一起!一定不該是男生的和男生的碰在一起,而該是男生的和女生的碰在一起。明白了為什么所有的人家,都要搭配一個爸爸,一個媽媽,就是因為他們要碰。我想,手能拿東西,嘴能吃喝,耳朵能聽,眼睛能看,小麻雀肯定能做點什么,對著女生的那里。這是人身上躲得最好的一塊肉,只有自己能隨便看隨便摸,還可以送給最好最喜歡的另一個人隨便看隨便摸。如果拿出來彼此碰在一起,那肯定有趣得很!
小麻雀會變大縮軟,很奇怪。為什么?還有女生的那里太小了,怎么可能生出小孩?難道女生身上,還有別的大洞洞?到底小孩是從渣渣坡(垃圾場)撿的,還是從胳肢窩生的?不從胳肢窩生,又能從哪里?是不是從屁眼里嘭咚一聲屙出來的喲?也不像。
想不清楚。但是想這些,很有意思。
就這樣,我在童年時,至少在思想上,就達到了某種高度。
爸爸躺下不久,鼾聲像牛叫一樣響,碗箱里的碗碟在顫動,偶爾窗玻璃會抖一下。我曉得他正在咬緊牙關(guān)酣睡?蓱z的碗碟!媽媽顫不顫呢?可憐的媽媽,她離爸爸最近!我害怕。我下到自己的床邊,站在暗處,從布簾子的縫隙,看媽媽。媽媽還沒有休息,坐在床頭發(fā)呆,像在凝神靜聽,要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銀白的燈星在她眼里跳動,鼻孔里流出輕輕的嘆息。我小步小步地磨了過去;猶豫一會兒,才移回來。
我躺著,在爸爸的鼾聲里,分辨掛鐘的聲音。過了好一陣,媽媽那輕微的鼾歌傳來。我的腦子跟著鐘聲嘀嘀嗒嗒的,慢慢亂想著。越想越睡不著。我悄悄開了燈。開燈后靜一靜,聽一聽,爸爸媽媽沒醒,身邊的哥哥姐姐也沒醒。爸爸那邊用日光燈。他說:“不容易!1927年9月10號,貴陽才有電燈。要節(jié)約用電,用日光燈!”日光管是爸爸出差從上海帶回來的。之前,從北京帶回來一根,夾在單車后面橫著,進家門時,碰碎了。我們這邊是一個四瓦的再生燈泡——它的大肚子上有一個尖錐。那時不是電表計費,沒有電表。是根據(jù)燈泡計費,瓦數(shù)計費;幾個燈泡,共多少瓦,計費。
我爬起來監(jiān)視耗子洞。爸爸把洞堵完了,一個都監(jiān)視不到了。我趕緊在老地方掏了一個。還好,一戳就穿了。可是耗子老不出來。那就捉臭蟲。臭蟲是紫紅色的,大的像半顆黃豆,小的像一粒芝麻。它們總是潛伏在床板縫里,鋪蓋縐褶里,半夜三更才爬出來吸血。一只癟癟的臭蟲,吸食十幾秒種,就變成珠珠糖那樣了。吃飽后,它便逃竄,不慌不忙,四平八穩(wěn),很容易捉。被臭蟲叮咬之處,立刻會凸起胡豆大小的紅團,奇癢,而且又痛又燙又辣。一周后,紅團才會散盡。媽媽說,剛被臭蟲咬完時,涂點肥皂就不癢了。我試過,真管用!
我捉了幾十只臭蟲,好像聽到它們在傻乎乎地驚叫:“怎么了?誰抓我?我出來找飯吃,馬上就回去。媽媽還在等我呢!求求你了,放了我吧!”咦,臭蟲能說話?仔細一聽,沒有了。臭蟲的媽媽也是臭蟲,不管它!我先把臭蟲擠在墻上一按,它肚皮里的人血,污了長長一撇。不光我家這樣。每戶人家的墻上,一般都有不少紅色的橫撇豎捺,問號嘆號。我也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背靠背把臭蟲抵死,糊得十指鮮紅。越捉越有興趣,還默念兒歌:“你咬我的皮,我打你的肉;打破你的肚,流出我的血!逼鋵嵆粝x并沒有害人之心,它叮人,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命,從不曾想過,要把人搞去紅燒,油炸,清燉,抑或剁成肉圓子,甚至也不打算多裝一些人血回去,儲備于倉庫,或無證銷售,把利錢存入銀行,慢慢取用。這是我中年后才明白的道理。我不該屠殺它們。
終于找不到臭蟲了。被我殺光了。想起小警察叔叔說話的樣子,我小聲做著實驗。咦,嘴唇不動,也是可以說話的!
慢慢的,我靜下心來,從夜空中聽取從少女嗓子里流出來的音樂般的話聲。真能聽到!她的嘴唇微微啟開,那是要迎接我,召喚我?晌抑荒茉谀X海里看一看。輾轉(zhuǎn)了幾百下,眼皮互相亂咬。不久又聽到一聲聲怪叫。開始有點怕,后來曉得那是火車叫。突然我不聽也不看了,因為我睡著了。忘了關(guān)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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