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翻鋼盔

我想說說翻鋼盔的事。就是翻我們自己的小麻雀。不是一個人翻，是小伙伴們的集體活動。沒有規(guī)定項目，全是自選動作。有的翻得起，有的翻不起。還彼此觀賞，以翻得起的為大哥。小郎巴翻不起，受到嘲笑，就埋頭刻苦訓練，回到家里也練，終于修成正果。第二天，他興奮地沖進班里向男孩們報告：“我也可以翻鋼盔了！看嘛看嘛，該是哈！嘎！”并領著大家繼續(xù)翻，還帶頭放聲高歌：“‘一百七’（預備——起。貴陽人都說一百七），大家一起翻鋼盔！翻一個又一個。哈哈哈！”男孩們坦然地唱了好一陣。

不過這種事，老師看見了可能要罵，要羞，要用毛線簽簽打臉，要用雞毛撣抽身上，要摳腳板心，要拈毛毛蟲來蠚頸根，要捉鋏鋏蟲（蠼螋）來夾鼻子，只能背著老師干。但是老師不曉得“翻鋼盔”是指什么。有時正翻得心花怒放，老師來了。我們偷偷地相視一笑，意思是等她離開，我們還要接著翻！唉，自己的麻雀不能隨便玩，還不如真正的麻雀；真正的麻雀雖小，可它玩的卻是寬廣的天空。

一天早晨我到了班上，里邊只有幾個男孩，別的小伙伴還沒來。我們開始交流起翻鋼盔的心得體會來。肥老師沒有走遠，這時又進來了，半途聽到“翻鋼盔”三個字，不明就里，也覺得新奇，于是一路走一路把雞屁股嘴搞得一會兒癟一會兒圓，念唱道：“翻鋼盔，翻鋼盔！大家一起翻鋼盔！翻一個，又一個！翻鋼盔，翻鋼盔！翻一個，又——一——個！”

那一瞬間，我們先是大吃一驚，迅速地面面相覷，繼而納悶，接著松了一口氣，再是狂喜�？墒怯植桓倚Τ雎晛�，都埋著頭，全身抖啊抖，一律悶聲大笑。才一瞬間啊，心思這么多，真難為了我們。肥老師以為她唱得好，也跟著我們笑了一陣，馬臉都笑成了蘿卜臉。蘿卜，是指圓蘿卜，不是指長蘿卜。這一點要說清楚。

后來女孩子們陸續(xù)到達。不曉得怎么的，肥老師又唱了一遍。當時我們正在吃早餐，有好幾個男孩子噴了飯。我們張望肥老師幾眼，趕緊老老實實地接著吃，好像做了虧心事似的。  

這之后，我們就不敢在班上討論怎樣翻鋼盔了，這事就過去了。不過我在家里，還經(jīng)常練。后來練得熟練極了，慢慢才不再勤學苦練。

我們的教室很寬大，一張張小床，靠墻排在四周。中午，小孩們躺下后，都裝模作樣地睡啊睡，像是乖娃娃。有時老師會外出，好一會兒才露面。她一走，裝睡的小孩馬上爬起來。女孩們在院子里跑進跑出，男孩們大呼小叫。小郎巴用被子板凳枕頭蓋小屋，然后滿足地鉆進去，睡得好好的。幾個男孩特搗蛋，胡亂抓住他，拖出來，壓倒。小郎巴夸張地掙扎，吼叫，女孩也圍過來觀看。很快，小郎巴的麻雀被掏出來了，幾雙手幫他翻，說：“你說翻起了，我們來試試！”

“翻起了翻起了！”大伙怪笑著，一哄而散。

小郎巴并不起身，而是躺著高歌：“‘一百七’，大家一起翻鋼盔！翻一個又一個！……”邊歌邊扭屁股，扭得很活泛，很專心，鼻子上起降著一只蒼蠅，也懶得管。

小郎巴的鞋子蹬掉了，里面跑出來一片肥肉。太好玩了！大家都笑了，好不容易才慢慢讓笑聲稀少下來。

這時候肥老師進來了，大家趕快沖向自己的床位，笑聲話聲立刻消失，連故意的咳嗽也沒有。老師很少帶給我們笑聲，都是我們自己找的，自給自足，還常常受到老師的破壞。唉！肥老師選出一個小孩，拎住耳朵，把人拎開，再拎下一個，邊拎邊罵：“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小憨包！看你們再鬧！不聽話就摳腳板心！就拈毛毛蟲來到處蠚！就捉鋏鋏蟲來夾！氣得我腳板長雞眼！”動作快的小孩早翻身逃遠了。

小郎巴驚恐地哈哈大笑著，跳過去告狀：“霜娃他們抓我的麻雀！”老師罵人，他毫不在乎，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肥老師沒在意，只說：“以后不準抓了！”說著瞪了小郎巴一眼，小郎巴回瞪了一眼，臉上埋著笑；后來那個笑支持不住了，可是還在用勁抵抗，嘴就哆嗦起來。

肥老師要打瞌睡了，命令大家“快睡，不準說話不準動”。如果哪個小孩鬧醒她，會挨罵挨打挨摳腳板心挨毛毛蟲蠚挨鋏鋏蟲夾的。她是一邊罵，活蹦亂跳了好一陣，一邊揪住小孩，把小孩們一個個往兩根肥腿上一橫，剮下松緊褲，啪啪啪啪啪啪，打屁股，打夠才住手。輪到帶頭鬧事的，就使出全身力氣打。罵完打完還要脫丟鞋子，咬著牙，摳腳板心。然后才心滿意足地繼續(xù)打瞌睡——是抈在椅子上睡，腦殼往后仰得遠遠的，用胳膊擋住腦門，嘴巴張開，睡得像現(xiàn)在的掃街婦一樣。小孩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能老實一會兒。有時瞌睡大的娃娃，在變老實的那一會兒，會跪在地上，歪著的腦殼掛在床邊，睡得涎水長流。

我東看看西望望，尤其喜歡看肥老師一癟一癟的嘴，從中獲得了不少樂趣。

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很好笑。

之前肥老師和瘦老師都教過識數(shù)，數(shù)指頭。別人都數(shù)的十，我數(shù)的十一。老師和小伙伴一同笑我，說“霜娃是憨不褦襶的小憨包！喜歡吃豬頭肉！”其實我不憨，也不喜歡吃豬頭肉。當時我正在悄悄翻鋼盔，邊玩邊數(shù)，把小麻雀也數(shù)了進去，所以數(shù)錯了。我一想到這事，就笑啊笑，沒事時我想一想也會笑幾聲。光自己笑，不給別人說。但是我去找了少女，想讓她也高興一盤。

少女在家，穿著那件淡藍色的碎花衣裳。她任何時候都是清清爽爽的，仿佛隨時準備著迎接客人。她伸出隱藏著藍筋的手，幫我揪掉了唇上的鼻涕，教我擤鼻涕不能往地上甩，不能在桌子上抹。我瞟著她太陽穴邊那根淺藍色的筋，急急忙忙給她說了那件趣事。我以為她會笑，可是她沒有笑，而是盯著我說：“羞！”我以為她不笑了，可是接著她就縱聲大笑起來，很像以前吃蓮花白時的那種笑，貝齒如星光閃爍，聲音脆得不得了，如同噴涌的清泉，清越婉轉，涼悠悠的，能浸進心里。  

我也跟著亂笑了一陣，又跑回教室，覺得自己很能干。

過了一段時間，摳包子小紅點的陰謀暴露了。因為我和小郎巴吵了一架，他就當積極分子，告發(fā)我了。我被老師“約談”，“雙規(guī)”，狠狠罵了一頓，還摳了腳板心。到了周末，改由老師鄭重點名發(fā)放包子，誰也不吃虧。

那時，托兒所的老師都是些家庭婦女，很多人根本不識字，老師們的學歷，全湊起來也達不到個小學畢業(yè)；尤其街辦托兒所的老師，更差。貴陽市的第一所正規(guī)化幼兒師范學校，1984年9月3日才開學。我不喜歡我小時候的老師，光會罵人。

我跑去把挨罵的事告訴少女，強調：“吃不到兩個肉包子了！”說話時，我的大鼻涕掛下來了，我懶得擦，直接用舌頭舔。

少女馬上給我揪掉了鼻涕。這一次我長了記性，后來再去見她，就先揩鼻涕。有時鼻涕龍凝成了鼻涕殼，我就先摳掉。

少女聽我說話時，笑瞇瞇的，很親切，顯出一般的小孩說話她是不聽的神氣，弧線優(yōu)美的臉，依然沉靜秀氣。她還彎下纖細綿軟的腰肢，伸手摸了我的腦殼。她的“乖乖毛”又飄動了，柵欄似的睫毛護著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我在她的手下，不敢動，害怕一動，那只手就移開了。我忘了聞她的淡香，忘了看她的藍筋。我們說了好一會兒，這讓我很高興。

分手后我突然反應過來，將將我們說話時，我邊說邊把手伸進松緊褲里翻鋼盔，是從腰桿那里伸進去的。幸好沒被發(fā)現(xiàn)！

關于翻鋼盔，現(xiàn)在我覺得沒什么。就是拿出來消遣消閑，等同于成年人的吸煙，聊天，打牌嘛！雖然不是美德，至少不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