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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雙散文體小說​《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李雙    閱讀次數(shù):387034    發(fā)布時間:2015-02-09

二十二、我走不出衛(wèi)國街托兒所


春節(jié)期間,每人供應(yīng)三兩葵花。為什么供應(yīng)呢?是不讓我們嘴饞嗎?是方便招待客人嗎?不是!平常吃,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作風(fēng);過年吃,是為了體現(xiàn)上級的關(guān)懷。上級也不肯多多關(guān)懷,不準(zhǔn)多吃,一份關(guān)懷三兩。一個小時不到,就把“關(guān)懷”吃完了!然后出去玩。玩不會憑票供應(yīng)。爸爸留在家里點燃一支煙。爸爸不怎么吸煙,一發(fā)煙票,為了不浪費票,才吸。沒有票了,就不吸。爸爸說,其他煙癮大的人,票不夠,多半吸黑市煙。

我跟鄰居肖開顏學(xué)到一首兒歌:“三十夜晚上出月亮,一個小偷來偷缸。聾子聽到腳步聲,瞎子看到在翻墻,啞巴喊聲逮強盜,一逮逮到個胖大娘。胖大娘,蜜蜜長,一直拖到體育場!”覺得“胖大娘,蜜蜜長”最好玩,我們最愛唱這一句!

我教肖開顏玩燈籠。用報紙折疊成大的方包,系繩,中間放蠟燭,就做好了?墒且徊恍⌒模蜁娉梢换\火。也買了好幾個“砰嘣”一起玩。還觀看了禮花。都叫禮花,不叫焰火。不用跑到別處看,在家門口就行。具體是哪里放?也不曉得!有時能聞到硝煙。硝煙很香。那時愛放禮花,不過節(jié)也放。哪天勝利了,就放一次。哪天“從勝利走向勝利”了,又放一次。誰勝利了?為什么勝利?到底誰輸了?不曉得。反正我們肯定勝利了!小孩都高興。不過想了許多年,感覺“從勝利走向勝利”這個詞,真是有點怪哈,就像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似的。

媽媽起床后,有時顧不得洗平睡皺的瘦臉,就摸著紀(jì)念章,抬頭看著墻上的毛主席,低聲求著什么。媽媽還帶我走過朝陽橋,去了春雷廣場。爸爸1968年曾參加建設(shè)春雷廣場。當(dāng)時他給媽媽說:“毛主席雕像高12.26米,對應(yīng)毛主席生日;像座高7.1米,對應(yīng)建黨日;主席臺面積960平方米,對應(yīng)國土面積;主席臺地面距廣場基礎(chǔ)地面的高度為2.8米,對應(yīng)黨從誕生到執(zhí)政的歷程年數(shù);廣場上的五星紅旗升到19.49米,對應(yīng)建國那年的數(shù)字!眿寢屆鎸χ葮欠窟高的毛主席塑像,閉著眼睛,跪下,嘴巴一蹓一蹓的,還是求。唉,毛主席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哦,有的!他能活一萬歲,別人不能!他的一句話能頂一萬句,別人不能!果然,我看見媽媽的臉,皺紋不用洗,已經(jīng)平了,兩眼含笑,起碼年輕了幾歲。所有的美好都像看起來那么美好。

春節(jié)過完了,瓦屋檐上那玻璃棍似的冰凌,有的溶短了,有的溶斷了。這時候,爸爸才聯(lián)系好貴州省郵電托兒所,可以送我去了。當(dāng)時,媽媽對爸爸微笑著,簡直是溫情脈脈,好像爸爸也是她生下來的兒子似的。我看見她又盯了盯墻上的毛主席畫像,眼里漾起一圈圈清亮的波浪,可能以為毛主席在北京也打電話幫了忙的。毛主席這么管用,怪不得家家掛他的畫像。

那天晚上,我心里很踏實,所以沒有睡踏實。

早上,我不放心,問:“是在家里玩,還是去托兒所?”爸爸正在整理脖子上那一圈洗得很白的假領(lǐng),笑瞇瞇地說:“所!所!”

嗷,陽光很新,世界很亮!爸爸的大手握著我的小手。以前我從沒有把我的手,像這次這樣放進(jìn)爸爸的手里過。為了不讓爸爸松手,我也緊緊抓住他。他的手很有力,很溫暖!這才像爸爸的手。

我結(jié)束了“流浪”的日子。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終于找到組織了!

當(dāng)時進(jìn)比較好的托兒所,都是排隊,硬排。大的畢業(yè)了,小的接著進(jìn)去。還不興收贊助費、擇校費之類;也不興遞條子,憑人緣廣;旧鲜枪降。哪里曉得,社會越發(fā)展,老百姓在很多方面,會越活越艱難!案惆l(fā)了”了的人,畢竟占少數(shù)!在貴陽話里,這個“發(fā)”,是指發(fā)財,而不是指發(fā)作、發(fā)威、發(fā)病或發(fā)瘋等等。

貴州省郵電托兒所,地處貴陽市蓮花坡。進(jìn)門是一座沒有花的花園,花園里有一幢八角琴房,每一面都有窄而高的窗戶。琴房邊立著幾棵瘦瘦高高的核桃樹。一個兇惡的老太婆,叫郭大娘。不是郵電醫(yī)院的郭大娘,那個矮,這個高;那個是貴陽人,這個是北方人。郭大娘好像是雜工,看大門之類,不直接帶班。所以不叫老師;因為她老了,不叫阿姨,而叫大娘。大家都怕她,我也怕她。小孩們愛悄悄甩石頭打樹上的核桃。但核桃成熟后,只有老師們能分著吃,小孩沒份。所以秋天里,有一段時間,郭大娘的任務(wù),就是專門和小孩作對。她嗓門大,腳步快,只要發(fā)現(xiàn)小孩注意核桃,又追又嚇又吼,“不準(zhǔn)‘吃魌頭’”,很討厭!

那時,大人娃娃都愛說“吃魌頭”、“吃魌頭”!俺贼t頭”就是占便宜、白吃之類的意思?墒鞘裁词恰棒t頭”呢?不曉得。后來我常常問別人,都不曉得。于是我把這個辭記得死死的,長大后專門研究、考證。“吃魌頭”,《周禮·夏官》有載呢!該是久遠(yuǎn)哈!又據(jù)說,“舊時,凡做打鬼驅(qū)邪除疫道場,要用熟面染色做成魌頭(俗稱鬼王)。法事結(jié)束時,為驅(qū)鬼而將此物撒向四方,兒童爭食之,謂可避邪。是為吃魌頭。后,不花錢而得食并得避邪之利,即為吃魌頭!迸丁!很多人通常寫作“吃欺頭”。

托兒所的琴房角落里,有一架腳踏風(fēng)琴。各班小孩輪流到這里學(xué)唱歌;▓@南側(cè)有一綹坎坎,走上去,是很寬的院子,起碼有兩三個籃球場那么大。但是光光的,沒有樹。院子北邊是兩層樓,教室、寢室、廁所、洗澡房,都在里面;東側(cè)有三間小平房,兩間是廚房,一間是垃圾房。廚師是個胖老頭,肥頭大耳,和藹可親。他磨刀,也用白磚。第一次看見他時,我特意查看了他的喉結(jié)和額頭,還好,喉結(jié)不紫不紅的,額頭平整光滑,沒有烏疙瘩;身邊也沒有洋瓷大茶缸。不過也戴袖套。一脫帽子,頭上就冒熱氣,像蒸鍋。傳說他是個非凡的大力士。老師不在時,他就告訴我們,他會打拳,并當(dāng)場表演,肚皮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允許我們摸摸捏捏,摳肚臍眼,拍打禿腦殼,搞得彼此哈哈大笑。別的人也都是新的,還算有意思。

我們就生活在這里。這家托兒所有“半托”,有“全托”!叭小卑▼雰喊。嬰兒班的尿片干干凈凈,疊得很方正,比我家的手巾還方正。那時小孩都用尿片,爛布做的。尿不濕?聽都沒聽說過!鞍胪小笔峭砩匣丶摇F鸪跷沂恰叭小。

有一次,薄夜來臨,我偷偷跑了出去。街道我熟,不會迷路的。但,蓮花坡,以前是回民的義冢,所有的房子,都是在墳堆里修起來的。我獨自一人,心里填滿恐懼。風(fēng)兒刮個不停,一會兒呱呱呱,一會兒嘎嘎嘎,一會兒呼呼呼,一會兒轟轟轟,一會兒傷心地嗚嗚咽咽。偶爾看見些零碎的燈光。有些人家開一下門,放一片光出來。那時候房子與房子之間,有大片的空地?盏貨]有路燈,正規(guī)的街道才有。聽說,以前的路燈是油燈,每天有個老頭,扛著梯子,往路燈里添油呢!現(xiàn)在,腳下的黑影像個很厲害的鬼,只等踏下去,就馬上吃人。有一條路過的人影跑過來,可能是看了看我,又跑開了。我老是回頭查看,看看有什么東西跟來沒有。還好,一直沒有。

拐過彎,看見自己的家了,高興死了。我家點的是日光燈,最亮!我跑!一跑就跌倒。爬起來又跑。很快要到家了。

公共走廊,公共廁所,小偷要來偷燈泡,偷了放進(jìn)荷包里,那里馬上鼓起一個包。不能蹲,一蹲就爆炸。后來就用鐵絲罩罩著燈泡,防小偷。燈泡要憑“電燈票”才能買的。小偷偷竊不成,就把燈泡戳爛,出心里的氣。眼前的走廊里黑得伸手不見拳頭,可是一摸肯定有一扇門,能夠敲開的。我的心穩(wěn)定下來。

我家門上沒有貼“葵花向陽”的忠字圖。記得居委會通知“貼忠字圖貼忠字圖,上面要檢查”。爸爸試著剪了幾張,不像,不敢貼,貼不好就是反革命。檢查時,爸爸急急忙忙直接在門上寫了三個字,就蒙混過關(guān),并一直應(yīng)付下去了。那三個字是:忠字圖。誰敢說這三個字不對呢!

我守在家門口,渴望進(jìn)去,但不敢敲門。也不敢摸門,怕把字摸掉了。門一開,我就慌忙跑走;也不跑遠(yuǎn)。我出了走廊,轉(zhuǎn)到另一邊,等媽媽開窗。我爬上垃圾箱,臉貼近,透過窗玻璃上,我哈氣哈出來的圓孔看進(jìn)去,看見了媽媽。媽媽變得矮矮的,不斷在那里點著頭。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抈在小板凳上打瞌睡。

不曉得幾點了,月亮和星星,都被黑夜泡大了不少。后來月亮躲進(jìn)幾片灰云里,一起慢慢地移。我看見一顆星星在跌落,最后好像掉到了我腳下,不見了。我伸手摸了摸,打算摸到手里,好好玩玩,玩夠了就吞進(jìn)肚子,讓它在里面發(fā)光?上裁炊紱]摸到。原本以為,起碼可以摸到一顆星星石(石英石)的。當(dāng)時傳說,星星石是星星屙的屎。房外靜得如同石頭,被門窗緊閉的家,成了另一個世界。我覺得聽見了他們的鼾聲。我想爸爸媽媽若是睡著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我就會永遠(yuǎn)一個人留在這黑夜里吧?這真讓人心涼。

但我沒有心涼,因為窗戶打開了,不足一尺寬。開的那一瞬間我有點害怕。

開窗的是媽媽!她一下通過縫隙從黑暗里把我捉進(jìn)了眼里!她問:“是幺兒嗎?”媽媽曉得是我。不用看清楚。媽媽總曉得是我。她會算卦。幸好是媽媽。如果是爸爸,就不會看見我。我沒有勇氣擅自進(jìn)家。

我趕緊可憐兮兮地囁嚅著:“是幺兒。”

媽媽沖出去,繞過來,兩只眼睛像星星一樣閃著,越來越近,一下就到了面前。媽媽抱住我,溫暖的氣息猛地將我裹緊!扮蹆虹蹆,你怎么在這里?”

我以為媽媽要罵我,可是沒有。以往媽媽的叮囑嘩啦啦地重新從心頭掠過。我說:“媽媽媽媽,每天晚上都領(lǐng)我回家吧!”

媽媽叭叭叭地親了我。我抱住媽媽的頸子,整個人淹進(jìn)媽媽的胸懷。

幾十年后媽媽回憶起這事,說,當(dāng)時,我背著手,靠著墻,回答“是幺兒”時,向遠(yuǎn)處移動了幾步。這讓她心痛。唉!又說,我被她抱著往家走,還來不及把張著的嘴巴閉攏,就一下睡熟了。這也讓她心痛。唉!

第二天,我就改成“半托”了。

其他小孩,多數(shù),也是“半托”。即便這樣,還是有小孩,每天送來時,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被拖去屠殺的小豬。你哭,那哭你的,沒有人管?迚蛄耍憔筒豢蘖。要想從這個老師的膊彎遞進(jìn)那個老師的膊彎,是不可能的。你爸媽是大官也不行。那時候的人,“捧拋”還沒有自覺性,水平也低,干不出先把對方捧起來,用完了就拋出去的勾當(dāng)。長大后讀書,看到20世紀(jì)50年代,北京為高干子弟辦過“年托”, 一托就是一年或兩年或三四年。才曉得那些小孩更慘。    

有一個“半托”同學(xué)叫郝開明,黏媽媽,不愿意上托兒所,一來就蠻橫地哭。他媽媽離開的那一瞬間,他猛地拳頭緊攥,身子打挺,狠狠地哭叫。他媽媽一走,馬上小聲啜泣,抹淚。突然會爆發(fā)幾聲大哭,身子搖來搖去,像不倒翁。他天天哭,哭了幾個月?蘧昧司屯拢炎斓乃闹芏几愕门K兮兮的。褲子尿得從來沒有干過。后來好不容易不哭了,又常常被我打哭。在他身上,始終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趣。這種人,可以打,打出點趣來。他肉唧唧的,像塊泡粑。我卻瘦精精的,像根干柴。有幾次爸爸打我,選擇雙人床為工作臺,先把我往上面扔,硬是敲得床板咚咚響,像敲鑼鼓。骨頭倒沒出問題,但床板給撞抈了一回。這就是證明!但我比郝開明高,比他力氣大。他睡覺,我和同學(xué)肖開顏捏他的鼻子,伸出冰涼的手去冷他。這使我很開心。我尤其喜歡在吃飯時惹他。先逗他:“喂,你的臉上有顆飯!”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我趕緊說:“猴兒摸尿罐!”然后高唱:“臉上有顆飯,猴兒摸尿罐!”邊唱邊笑。只要看見他往嘴巴里喂飯,我一推,他就喂到眼睛那里去了。好玩!

打人,打架,尤其是打贏了,對男孩子來說,有無窮的樂趣。小孩之間,基本都不講道理,拳頭決定一切;愛好和平的,都是打不過別人的,打得過別人的,都不愛好和平。有時我想換換花樣,就慫肖開顏去,說:“我喜歡看打架。你們沒事干,打架吧,打著玩!”肖開顏就和郝開明打,我也趁機亂夯幾下。我指導(dǎo)同伙:“不要把手硌痛了。防著點,拳頭捏軟些;搧耳光也可以,不硌手。再不然就推他,推他栽一個痛得唉喲唉喲的跟斗!”

郝開明毫無戰(zhàn)斗力,只好挨打。他挨了打,不曉得可以還擊無緣無故打他的人,而是依照父母傳授的秘訣,飛快地跑去找老師告狀,嘰哩哇啦地述說著自己的悲慘故事。當(dāng)班的吳老師,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而是摸摸自己的寬臉,公開支持歪風(fēng)邪氣,悍然打斷他的話:“你不惹他他會打你?他怎么不來打我!”兩手抱著胸部,不動。萬一郝開明不小心問錯了什么,她只要答不上來,就追著他打。因此,我始終沒有失去拳力,一直能以拳謀私!郝開明沒法應(yīng)對突然降臨的沉重的拳頭,和清脆的巴掌,只好重新專心地哭泣,默默地苦練挨打功。有時哭得死去活來,是挺身而哭,像嗩吶一樣使勁尖尖地哭,哭完身子縮回去,等一陣又哭。還誠懇地念叨:“媽媽吔,快來救我!”生動有趣,很多小孩都破涕為笑。

打了郝開明,我就跑回小板凳上坐好,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輕輕抖動。我記得以前瘦老師常常就是這樣的?墒菂抢蠋煘槭裁磿f這樣的屁話呢?我仔細(xì)打量她,大量不出名堂。我慢慢體會,曉得打人是壞事;壞事,有時干起來還是十分有趣的。幸好那時我還不曉得磕頭鉆襠,跪地求饒之類,否則一定會讓郝開明做。

春天到了,小孩們都到院子里曬太陽,圍成圈坐著,唱“丟手巾”,眼巴巴地等著老師發(fā)餅干。那時基本沒有別的零食。吃飯時,吃到油渣,瘦肉,小孩們就拿再生紙包著存起來,當(dāng)零食吃。郝開明也這樣干。每次他拿出寶貴的零食,還沒吃到嘴里,我看看老師出去了,就不講規(guī)矩,胡抓亂搶,他得不到吃,我多得吃!誰的我都搶。有個小女孩,愛戴著風(fēng)雪帽。風(fēng)雪帽是毛線帽,戴上后只露臉出來,下部兩根長須,頸子上一拴,管用!我姐姐也有一頂。這小女孩最愛藏零食,不時撈開荷包,摸摸看看,有機會就拿出來咬一小口,咬完四處看看,才嚼,像是吃偷來的東西。我也搶她的。看見他們慌張的樣子,覺得很快樂。她拿我沒有辦法,頂多唱首兒歌出出氣:“小憨包,吃個屁,吃得嘴巴油跡跡,三天三夜不放屁,屁股長成個大洋芋!”

中午時分,都到二樓去睡覺。大房子,一張張小床,床四周有欄桿,留一個缺口。大家躺下一會兒,吳老師,就穿著一條折痕明顯的“刀刀褲”,倒背著兩條猩猩的那種長胳膊,來回巡查。我趕緊拖被窩蓋著胸部和鼻子,閉上眼睛。

“娃娃都乖!都睡著了!”她說。我曉得還有不乖的,沒有睡著,但裝出睡著的樣子,心里漾起一陣難以抑制的喜悅,差點笑出聲來。繼續(xù)裝。

巡查完了,吳老師端來一盆水,兩只手同時伸到了腰的右側(cè)。她的臉和屁股都非常寬大。臉倒是常常看到,但沒看到過屁股。怎么,可以看到光屁股了?果然,她一解,脫開褲子,猛地蹲下去了。嗬喲,屁股大得異乎尋常!起碼當(dāng)我的六個!嚇人!她伸出指根上排著四個小窩的,像油炸粑那樣又油又肥的手,洗她的大屁股,搓得汩汩響,洗著搓著要拍好幾下,不曉得是什么意思。洗完就上下抖動一陣。我們幾個裝睡的男孩子因此暗笑了無數(shù)回。我和肖開顏笑得最開心。肖開顏的嘴巴扯得很開,更癟。我們不準(zhǔn)郝開明笑。聽老師洗屁股,也很有意思。

郝開明天天哭啊哭;不哭了也得哼哼哼。睡午覺他開始不哼,突然哼一串。老師說他是一只小公雞,一打鳴,就起床?赡挠兄形绱蝤Q的雞呢!

郵電托兒所,也和所有小孩多的地方一樣,有那種,不是臭,不是腥,反正不好聞的,怪怪的氣味。周六老師給洗澡。一進(jìn)浴室,老師就射出責(zé)備的眼神,一個一個打量我們,讓人莫名其妙。老師坐著,只給我們洗。她們胡亂抓過一個小孩來,薅住就跑不脫,打肥皂,亂搓一氣,搓得小孩車過來車過去,跌跌撞撞,像轉(zhuǎn)皮球一樣。急急忙忙的,像是有人追。太臟的小孩,老師就一胯把他夾緊,邊搓邊打。還有理:“臟不嚕啾的,打!”有時用勁大,打飆了,巴掌會拉著風(fēng)遠(yuǎn)遠(yuǎn)飛到后面的小孩身上去。屋子里一片鬼吼狼叫。我經(jīng)常挨吳老師的打。洗腦殼時打腦殼,洗臉時打臉,洗肚子時打肚子,周身都被她打完,打得很痛。若是打得太兇,可能是害怕打斷胳膊,她自己會輕些打。唉,我的胳膊怎么還不斷呢!有一次還把我的腦殼往水里按。又掐我。女的都愛掐!掐起指甲印,烏的。所以當(dāng)時我最不愿意洗澡。媽媽幫我洗澡,有時也打,可是不像吳老師這樣打法,媽媽只打一下,吳老師是打了又打,反正不是自己的娃娃;再說,挨媽媽打和挨吳老師打,感覺上差別很大。挨吳老師打,很恐懼。我不敢惹吳老師,但我敢悄悄說:“我是你爸爸!”說了多次。其實老師給小孩洗澡,水洗得越臟,收獲越大,應(yīng)該喜悅,而不應(yīng)該打人。

郝開明挨了打,不哭,反而笑,縮著身子呲呲笑,好像已經(jīng)有點憨了。老師都搶著給這個小憨包洗,趁機搓他挼他摳他打他。

我在心里悄悄哼著兒歌:“哭稀飯,臭鴨蛋,一碗粑粑一碗飯!”看到他笑了,又另外哼一首:“又哭又笑,黃狗飆尿;飆到金沙坡,揀得個豬耳朵。拿回家去煮,煮又煮不熟,抱起尿罐哭;煨也煨不趴,抱起尿罐抓!”自己哈哈笑了一盤。

不過洗了澡,每人都散發(fā)著肥皂的香氣,成了香娃娃。但是老師對香娃娃還是不放心。有時吳老師會把肥厚的手伸進(jìn)我們的衣裳里,褲子里亂摸,檢查是不是洗干凈了。還好,不是摸小麻雀。但這種檢查方法很奇怪。

蹺蹺板,梭梭板都沒有。只是每周去琴房唱歌。老師一按響風(fēng)琴,就讓我們逼尖喉嚨,唱唱唱。不是很開心。還記得常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肖開顏!背健懊總人的臉上都肖開顏”時,我就要看看肖開顏,不明白怎么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肖開顏,肖開顏又怎么編進(jìn)了歌里。問吳老師,她說:“是每個人的臉上都肖開顏嘛!”

還有一首歌,“雪山升起喲紅太陽,環(huán)城東路把歌唱咦喲嘿,把歌唱!”唱到“環(huán)城東路把歌唱”時,我就想到我家。我家住在蓮花坡,蓮花坡靠近環(huán)城東路。暗想怎么環(huán)城東路還會唱歌呢?問吳老師,她說:“是環(huán)城東路把歌唱嘛!”

再有一首歌,“滿懷豪情贏就打!”我想,要打了才曉得贏不贏。≡趺蹿A了才打?有疑問,但是沒問吳老師,問也白問。

同一段時間,廣播里經(jīng)常播放“鼻子獨奏”。想問問,沒敢問。

這些歌曲都不好聽。我不喜歡。不好聽不喜歡也仔細(xì)聽,比沒有強。世上有好聽的歌嗎?可能沒有!

我從小心里就揣著無數(shù)的小疑問,永遠(yuǎn)比周圍的所有人的多,并且越積越多,有的能解,有的解不開;而新的疑問還在增添。一輩子都這樣,揣了很多。比如,毛栗和板栗一大一小,憑什么長得一模一樣?蛐蟮斷成三節(jié)了,都能動,會變成三條嗎?如果變成三條,它們就是三兄弟了,能打贏所有的蛐蟮吧?香灰落進(jìn)盤子里,到底有沒有聲音?如果有,怎么幾十年來,我一次都沒有聽到?鄰居買了一箱酒,又買了一箱酒,再買了一箱酒?墒撬麄円患胰耍]有成年累月地喝醉,連一次都沒有醉過。那么,買許多酒做什么?為什么半夜房子里會突然無端響幾聲?貴陽話里,鐃鈸既然叫“鏘鏘哧”,那么鑼鼓怎么還叫鑼鼓,不叫“嘭嘭咚”?莫非,兩種東西,不是同時出現(xiàn)的,因而不是同一批人命名的?成都的橋,橋欄第一根立柱,一米高處,為什么都安裝了一個蛋黃大的“貓眼”?為什么扮演毛主席的古月,他的生日是9月9日,和毛主席的逝世日一樣?為什么扮演鄧小平的盧奇,他的的生日(農(nóng)歷),和鄧小平同一天?為什么抱養(yǎng)的小孩,“吃誰家飯,長誰家臉”呢?門捷列夫的化學(xué)元素周期表,是照著自己夢里的情形排列的,怎么回事?科學(xué)儀器證明,人臨死那一刻,身體會突然減輕。那失去的一部分,究竟是不是靈魂?成都有個李大地,曾擔(dān)任國土局局長;瀘州有位鐘長鳴,當(dāng)?shù)氖菣z察院的檢察長;貴州省省長林樹森,以造林起家;紅學(xué)家翁獨健,跛子;小女子翁帆,就是揚起老漢生命之帆的意思,所以便嫁給了楊振寧……這都是為什么?每個人出生年份的最后兩個數(shù)字,加上他的年齡,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111,為什么? 一塊手表,時間減半(如18點則以9)對著太陽,表把所指,就是北方,又為什么?最近看了電視連續(xù)劇《紅燈記》,又納悶了:日寇為什么派個跛子特務(wù)跟蹤地下黨員李玉和呢?真有事了,怎么追啊?上個月,新鄰居結(jié)婚,我一看,兩口子都是嚴(yán)重的齙牙齒。我著急啊,哎呀,兩個人怎么接吻呢?前些天,我在院落里,發(fā)現(xiàn)天空飛過一只馬蜂,立刻機警地跟蹤追尋。最后,馬蜂消失在一根竹竿上。馬蜂是馬蜂,竹竿是竹竿,怎么會合二為一呢?這就奇怪了!我眼巴巴地觀察了好一陣,終于探究出,竹竿上有一個粉筆頭大小的洞。不能盡興,只好湊過嘴去,往洞里吹氣。唉,雖然沒有吹出馬蜂來,卻迫使馬蜂射出一枝利箭來,直插我的腮幫子……沒法,可能我是個“咬卵犟”(鉆牛角尖的佼佼者)吧。

幾年后我才曉得,小時候歌里唱的不是“肖開顏”,而是“笑開顏”;不是“環(huán)城東路”,而是“翻身農(nóng)奴”;不是“贏就打”,而是“迎九大”。還有廣播里播放的,不是“鼻子獨奏”,而是“笛子獨奏”。

另外,有一點郵電托兒所和衛(wèi)國街托兒所一樣,無論哪位老師,都不愛給小孩喝水,嫌帶小孩上廁所麻煩,更討厭小孩尿床。我觀察幼兒園幾十年,發(fā)現(xiàn)老師們的這個頑癥,還沒有治愈。許多小孩整個一生都不愛喝水,我也是。多年后我的小孩上幼兒園時,常常偷喝老師的水;老師以為我會“教育”小孩,可我沒有。各位家長,做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注意了,早上送小寶貝前,先灌一杯水;傍晚接到手后,趕緊喂半瓶水。我一生也不愛吃水果,因為從小吃不到,習(xí)慣了。不過這和托兒所無關(guān)。

郵電托兒所好像沒有偷油婆,但也有蒼蠅。小蒼蠅擠在大便上會餐,看不清;老蒼蠅好奇怪,后腹一翹一翹的,很像蜜蜂,還伸手去摳彩色的眼睛,眼睛一下一下轉(zhuǎn)動著,一摳一轉(zhuǎn),不用閉著嘞。它們能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那是在說話。我聽到小蒼蠅問大蒼蠅:“媽媽,為什么我們不吃別的,光吃屎呢?”大蒼蠅不高興了,說:“吃飯的時候,不要說惡心的事?,趁熱吃!吃新鮮的!”唉,聽到過幾次,后來就聽不到了。哦,偷油婆、公雞、蒼蠅才能說話;耗子不能。我希望變成這樣變成那樣,可別變成耗子!變成偷油婆、蒼蠅也不行。變成公雞可以,變成蛐蛐也將就;不當(dāng)駝背蛐蛐。

我還是穿著姐姐的那雙花布鞋。沒有那么榔槺了。我對自己說:是暗花,不顯眼,穿!

可是一到班上,都看出這是女鞋,就笑我。我不喜歡他們盯著我的鞋子看。他們明白之后,更要看,更要笑了。我說不是!不是女鞋!都說是,連吳老師也說是,我就不好吭聲了。但心里不服。其實人人都穿補疤衣裳,補疤褲子,甚至補疤鞋子,都差不多,沒有資格笑我。但這沒有人抱怨,要抱怨只抱怨布料不結(jié)實。都說毛主席偉大,中國人最幸福,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穿得更爛更破,連女鞋破鞋都沒得穿。

后來誰笑我,我就打誰。這個辦法管用!

有一天,吳老師強迫小孩吃掉菜里的肥肉,說是“趴嘟完”(軟極了)的肥肉最好吃!我興致勃勃地教伙伴們把肥肉藏在荷包里,塞進(jìn)鞋子里。我高興得過了火,忘了壓低聲音。吳老師發(fā)現(xiàn)后,立刻鼓著眼睛警告我:“霜娃——!咿,不理你你還自己跳出來了哈!不要以為你和那個姑娘搞的名堂我們不曉得,不說是不想掃你的臉。哪曉得你還是那么劣。你在衛(wèi)國街托兒所混不下去了,臭了,臭夠了,躲到這里來也不能逍遙法外。那邊開除你,不聽話我們這邊照樣可以開除你!小——流阿強!”她說到“小流阿強”時,簡直像朗誦自己的杰作,腦殼搖晃得很厲害。

我被打啞了,好像真做過壞事似的。我希望變成螞蟻,鉆進(jìn)地里;變成麻雀也可以,一飛沖天。我曉得老師不喜歡我。老師們基本上都不喜歡我。我做好了承受這種不喜歡的準(zhǔn)備。但我沒有準(zhǔn)備承受別的。我沒有被開除,是“不屬于本街道的娃娃,要清退”。我已經(jīng)轉(zhuǎn)了新托兒所了,根本不曉得屁股上仍然吊了一大坨屎㞎㞎。所以,這突然的一句罵,分外響亮地砸在我的心上,沉在心底,殺傷著自尊心,跟隨了我一輩子。

同學(xué)們趁機又嘲笑我的女鞋,順著老師的話,罵我小流阿強。有好幾個也跟著用譴責(zé)的目光敵視著我。很多還穿著叉叉褲的小孩根本不曉得是怎么回事,竟然跟著老師同學(xué)笑,拍手。我很想沖過去每人給一個耳光,馬上意識到自己只要動手,反倒會被老師打翻,只好忍氣。我心里的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一句悄悄話:“我是你們的爸爸!”可惜不是真爸爸!

郝開明高興了,兩手拍著髁膝頭嘿嘿笑了幾聲,一副討打的樣子!他也敢笑?吃桃子撿軟的捏,我看他一眼,他笑得很小心;再看他一眼,他就不笑了,縮胸垂首,低眉順眼,默默把大拇指插進(jìn)嘴里,釅篤篤的口水糊了滿手。從此,直到我離開托兒所,他都沒在我的目光下笑過。常常是,不奔跑,不打鬧,駝著背,安靜地躲在角落里,屁股尖掛在凳子邊上,像小老頭一樣地沉思,或悄悄摳鼻屎吃,是慢慢品味的那種吃。

有一個小女孩,我常常搶她的零食。在吳老師宣布我是“小——流阿強”后,她,不站在原地了,一下跑開,跑過去抓住吳老師的手,另一手指著我,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哨子般的尖聲。很久以后我猜,她是最懂得“小流阿強”的含義的,比我都懂。她經(jīng)歷過什么?

這里沒有衛(wèi)國街托兒所自由。也沒有小煤屋躲藏。都是集體行動。不愿意呆在教室里,和老師大眼瞪小眼,也得呆。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天。開始時出了一鼻子的汗,鼻子又酸又刺,酸刺沒過,眼淚來了。我委屈和傷心,哭來哭去,就好受一些了。最后覺得還沒有哭夠,先偷偷嘗了自己的淚水,嘗了好幾顆,都是咸的;又偷偷數(shù)了好一會兒大家眨眼睛的聲音,心想不哭夠劃不著,接著特意哭了半天。臉上被淚水淹過的皮膚有點緊縮,有點癢。開飯了,是吃米粉!太好了!花生米香喔!脆臊香喔!我把淚水滴進(jìn)碗里,伙著酸甜苦辣咸吃進(jìn)肚子里。不過還是香,還是吃得快,幾下就丟進(jìn)嘴里了,牙齒還是碰響了碗。吃完接著哭。有時哭得很響亮,像唱歌一樣。這種執(zhí)著使我失去了別的一份份師愛。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我本來還可以哭的,可是哭給誰看呢?沒有人看,那就再哭一陣。我誰也不看,這樣我就有權(quán)不停地鬼吼狼叫了。我發(fā)現(xiàn),眼淚多了,眼睛流不贏,就會從鼻腔里流出來。原來眼睛鼻子都會流眼淚。這就是哭久了滿臉濕的原因。幸好眼睛不會流鼻涕。我還發(fā)現(xiàn),哭得太熱,就沒有淚水了,淚水都變成汗流走了。我又發(fā)現(xiàn),同是眼淚,干了以后,老人的不容易留下痕跡,小孩的卻一目了然。這是怎么回事呢?不曉得。很久后讀醫(yī)書,終于搞明白了:原來,眼淚里除了水和鹽,還有油脂;小孩的油脂含量高,所以淚痕斑斑。

媽媽來接我時,我還在哼哼唧唧的。我有點愛哭。后來長大了,有人在,我不哭;沒人在,我經(jīng)?。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是個愛哭的人,只是別人不曉得罷了。

我低著頭往外走,有時偷偷轉(zhuǎn)過臉,從肩膀上斜斜地瞟一眼這個家長,掃一眼那個家長;他們,也正兩眼放光地刺著我呢。有人用肘拐碰身邊的人,“看見沒有,來了來了!”被碰的人又碰其他人,或者歪歪嘴。不一會兒,每個人都被碰過了,或領(lǐng)會了歪嘴引導(dǎo),開始私語。遠(yuǎn)處有人在飛跑,因為反復(fù)回頭呼朋喚友,跑得跌跌撞撞。更多的人,尤其是女人,都雙手環(huán)抱,身體重心落在一只腳上,另一只腳斜著,一抖一抖的,專心觀賞我。

某家長“嘿——”地一聲,吸我抬頭。是一個壯婦,正笑嘻嘻地望著我。見我望她,失望而敗興地移開目光,“顛碓”我媽媽:“你家這么一小個娃娃,才丟脫開襠褲,就會搞姑娘了哈!”

有個小孩稀里糊涂地聽著,被他那氣沖霄漢的爸爸,甩出大巴掌趕走了。  

“快來看快來看!”門口有人公開呼喊,聲音很高,好像喇叭。隨即一些剛到的家長就轉(zhuǎn)身來看我——就是看小流阿強,談笑聲不絕。猛地又傳出一浪浪清脆的笑聲。有個女的站的角度不便觀察,就依著我肩膀從我后面探過腦殼來,身子往前一栽,很危險的樣子,扭著頸子看我。還有人發(fā)出驚訝的歡呼,向這邊沖。

幾個小男孩唱著兒歌罵我:“李一李二李三四,李媽媽生個李老四,吃臟飯,屙臟屎,臟頭臟腦過日子,嚇得李媽媽跳河死!”我不是老四,我是老三,他們亂唱的。

小女孩們的家長,都抱著自己的小孩,警惕地敵視著我。那個常被我搶零食的小女孩,臉埋在她爸爸的懷里,根本不敢看我。

媽媽像是沒聽到。面對有些人的明知故問,也不答話,只用鼻孔亂“唔”。她抱起我,誆我。就是全世界給我白眼,媽媽也能毫不猶豫地獨自給我微笑。我安靜了些,便不動嘴唇,罵人,罵“小私兒”,“爛私兒”,“老私兒”,“憨私兒”,“花包谷兒”,罵出聲,罵了幾次。那些人東張西望著,找人。我暗暗高興了一會兒。幾年后,我發(fā)現(xiàn),貴陽話基本沒有翹舌音,完全沒有卷舌音,“兒”,都自成音節(jié)。很多詞外地人會讀成兒化音,笑死人了!

一走到?jīng)]人的地方,我就急切地喊媽媽。媽媽本來就抱著我,又把我攬得更緊。至今,她的心跳聲,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媽媽媽媽我不是小流阿強!他們把我叫成小流阿強!”我說。想再叫聲媽,沒叫出來,先眼淚雙滾。

媽媽輕輕說:“乖乖不是,幺兒不是,乖兒不是!那些人亂說的。不張他們!”

哦,那好!我心里就安靜下來,痛苦也減輕了!

突然,媽媽回過身,幾步路,走得堅定有力,用高亢的,中氣很足的聲音,向遠(yuǎn)處的人群宣布:“我家霜娃是毛主席的乖娃娃,不是流阿強!老師亂誣賴的!”

媽媽流淚了。我安慰她:“媽媽媽媽你哭完了沒有?我都哭完了。今天回去,我們兩個都吃點黃花菜哈!” 她揩了淚,用拉住我的手的那只手去揩,仿佛我們在一起揩。這給了我一點點安慰。

但,以前我的心好歹還在成長,這一天,卻開始變老,開始硬化,開始鈣化。這是后來意會而得的,當(dāng)時哪里曉得!

當(dāng)天回到家里,媽媽去煮黃花菜,我扎到床上,不掩飾,不裝模作樣,放膽哭了一陣,把眼泡哭腫,才完。我成年后,每到農(nóng)歷四月初八,就去看“四月八”。屆時,噴水池等主要街道,嚴(yán)禁車輛通行。苗民們在路上跳著嗩吶舞。要跳一個通夜。我發(fā)現(xiàn)嗩吶曲,很像我那次的哭聲。

晚上,媽媽莊嚴(yán)地登上高板凳,用熱帕子給墻上的毛主席洗臉。吳老師罵我“小流阿強”,這是倒霉事。媽媽肯定在心里,把我受的委屈從頭到尾報告給了毛主席,求毛主席保佑我,保佑我們一家。那么,她就踏實了。

我想起了那首“兒歌”般的口號,在心里唱了一遍:“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tǒng)帥身體永遠(yuǎn)健康!敬祝貴州的小月亮李再含同志身體比較健康!敬祝區(qū)革委主任××同志身體勉強健康!勒令五類分子臥病在床,走資派病入膏肓,劉鄧陶去見閻王。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大人不準(zhǔn)再唱李再含,我記不住,也一起唱了。

媽媽洗完毛主席的臉,摸摸自己的臉,看看我的臉,我們還沒有洗臉。媽媽有些吃驚,接著又有幾分興奮。可能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最熱愛毛主席的人了。

我讓媽媽找出“一順風(fēng)”的球鞋,就穿它。我以為我走出衛(wèi)國街托兒所了,完全離開少女了,其實沒有。不是我不走,是別人不讓我走。我和別的小孩是不一樣的,他們不是“小流阿強”,我是!我栽進(jìn)“小流阿強”的坑里,只有爸爸媽媽讓我爬起來不行,老師不讓我爬起來,我就爬不起來。我變得老實了不少。那份屈辱,唉!過了許多年,我的心才像被端過的一盆水,慢慢平靜下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老師和小伙伴們,一看見我,總是把臉憋成豬肝色,罵:“小流阿強!”還喊“‘一百七’(預(yù)備起),大家來吐小流阿強兩泡口水!——呸!呸!”聲音特別響,非常近,一直在耳朵里面淤著。吃飯時,我吃得和平常一樣快一樣多,可老師硬是說我吃得比平?毂绕匠6。還說:“你這種人,你對得起這幾碗飯嗎?”我的小手摸弄著胸前的鈕扣,想,吃飯也錯了?我不明白。昨天挨罵,今天挨罵,明天也有人罵,后天還是一樣。我雖然繼續(xù)高人一頭,但已經(jīng)低人一等,成了最受剔打(輕視、排擠)的人。我明白我在所有小伙伴心里算是一下子完了。當(dāng)我想對別人笑時,誰都給我冷臉。只有肖開顏還理我。我就不敢嘲笑他的癟嘴了。我生活在被人敵視的氛圍里,我不理解這種敵視,是吳老師主導(dǎo)了這種敵視,不管有意無意。無聊時我就輕輕唱兒歌:“你不跟我玩,我有人玩,河濱公園劃龍船。摸螺螄,包餃子,氣死你這個小婊子!” 這樣,心里會好受些。但我很想扔下托兒所,跑到街上去。嗷,快“畢業(yè)”吧!

“畢業(yè)”那天,我走到吳老師面前,咳了咳,鼓起勇氣,突然大喊道:“我看見過你的白屁股!”喊完就跑,跑出了大門。

我回頭看一眼孤零零的八角琴房,奇怪它為什么是八角的呢?我心里生出一陣快意的哀痛,我受過的零星的整塊的羞辱,一下堵上心頭。我走出去,托兒所的門關(guān)上了,我心里和它對應(yīng)的那扇門也關(guān)上了。從此沒有進(jìn)去過,也不從它的門前過。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堆狗屎里去。盡管它離我家,只有幾分鐘的路程。

我把破了很多洞的“一順風(fēng)”張嘴鞋丟進(jìn)了貫城河。邊丟邊吼唱兒歌:“惡雞婆,臭大腳,鞋子落下河,臭死小魚幾大蘿!”回頭就看見收破爛的來了,又下河撈起破鞋,賣了。

我“畢業(yè)”了,卻和大家一樣,一個漢字不識,只識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因為,托兒所根本就沒有識字課、閱讀課,也沒有任何書。那個時代,不教小孩念書。也沒有聽過童話,甚至不曉得童話這個詞。至于“尊重生命”“熱愛生命”之類的理念,更是聞所未聞。只是好歹學(xué)會了幾支歌。我“畢業(yè)”了,但在以后的整個童年,再也沒“寫”出那種可以叫作詩的東西;情緒都沒有了,怎么“寫”!雖然沒寫出詩,詩人的痛苦卻嘗了不少。唉!

進(jìn)了小學(xué)后,我這個“小流阿強”,才得以“逍遙法外”,也真正開始念書識字。我常常想,長大了不當(dāng)炊事員,不當(dāng)小警察,不當(dāng)居委會老太太,不當(dāng)托兒所老師,不當(dāng)瘋子。可以去街道小工廠賣東西,可以當(dāng)醫(yī)生,當(dāng)學(xué)校老師,當(dāng)籃球運動員,當(dāng)干部,當(dāng)司機,當(dāng)趕馬哥,當(dāng)板車夫;也許還能去當(dāng)當(dāng)洗澡堂的守門人;當(dāng)賣牛奶的賣棒棒糖的也不錯;去賣糖麻圓,賣餌塊粑,賣豆沙窩,賣“私娃娃”(春卷),賣山楂刺梨紅子芭蕉,幫糕點廠加工花生米也可以,起碼可以先盡自己吃夠。不過當(dāng)炊事員可以偷吃肉包子,劃得著!當(dāng)郵遞員的話,只騎單車,也穿那佩上金扣子的綠色郵政制服,但不囥綠帽子;不好看!送給哥哥囥,送給朋友囥也可以。

唉,現(xiàn)在虛度了大半生,回首往事,.覺得,還是托兒所好混。盡管,我?guī)缀醣辉耘喑闪艘粭l,中華田園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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