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肉包子和珠珠糖
放學(xué)了，家長和老師道別，并閑聊幾句時，我和別的小孩一樣，常常跑到小煤屋去。少女也會去查看。少女一到，炊事員必來晃一晃，專心地追看少女，偶爾恨我一眼。他好像是來取煤的。煤屋就是存煤的庫房，當(dāng)時的燃料只有煤。沒有天然氣，也不燒電。所以每戶人家，街上，到處都能看到煤和煤灰。煤灰是好東西，小孩吐了，拉稀了，撮點(diǎn)煤灰倒上去，然后掃丟，地上就干凈了。街邊經(jīng)常看見很小的小孩蹲著解大便，家長端著一鏟煤灰聳在一旁守望著。下雨天，還可以用它鋪一條通往廁所的小路。但是煤煙嗆人。不過我們聞慣了，不怕。運(yùn)氣差的燒到貓屎了，臭得，唉，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千古奇臭。不時有市民煤氣中毒——冬天，晚上，爐子放在屋里燒，毒死了人。
煤屋頂，是油毛氈蓋的，單斜面。有一棵穿天老柳樹，枝干舉向高空，柳條密密層層，葉子綜合了灰白綠三色，經(jīng)風(fēng)飄舞，憑空抖起波浪，有點(diǎn)鬼氣。屋里很黑，漏雨不漏光，自從蓋上屋頂后，肯定就沒有陽光進(jìn)來過。進(jìn)不來嘛！黑不是因?yàn)橛忻，而是因(yàn)闆]有窗戶。煤住的房子不需要窗戶。
傳說黑暗里藏著蜘蛛精，平時老師不準(zhǔn)看，現(xiàn)在抓住機(jī)會使勁看。有少女在，我們的膽子更大。當(dāng)然沒看見什么鬼呀精的，只在門邊看見了胖胖的鬼臉蜘蛛。我想，肯定是有鬼的，不是鬼就是精，只是沒看見罷了。等下次吧！
黑屋子還有一種用處，相當(dāng)于潲水桶。吃包谷粑時，找機(jī)會竄過去，往黑暗深處一甩，聽到很沉悶的一聲響，就成功了。老師以為小孩乖，包谷粑吃得快。
包谷粑不好吃，但包子好吃。那時的包子都是原生態(tài)的，糖餡就是糖，肉餡就是肉。哪里像現(xiàn)在的，糖餡看不見糖，肉餡看不見肉，鬼曉得是什么東西。包子白，大，泡，掐一小朵，不用咬，一吞就沒有了。包子到了肚子里，我才感到很舒服，可能比吃的過程還舒服！肉餡更好吃，香完（香極了）！不過味道永遠(yuǎn)沒有聞起來那么香。周末吃包子，很值得一盼。熱天吃，包子放在臉盆里，由炊事員遞過盆子，老師接過來。如果是肥老師接，那么兩雙手一碰，再磨蹭一會兒，才分開。確實(shí)是只交接了盆子，沒干別的什么。冬天吃，是把蒸籠抬進(jìn)教室。由炊事員和肥老師抬。蒸籠蓋子一揭開，鮮美濃烈的香氣胡沖亂撞，直撲鼻子；白汽鋪天蓋地而來，一個班的人都看不見了，好像都被化掉了。過了一會兒，霧花還在蒸籠上空綻放，一大朵，又一大朵，一朵比一朵淺淡，好看！
這時，矇眬之中，炊事員似乎有幾分討人喜歡，不像猿人了。他笑瞇瞇的，一根朝陽橋香煙，斜插在嘴里，他用舌頭把它抵正，自顧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看小孩，不看肥老師，明白滿屋的香氣和鬧騰都是因他而起。香煙從他的鼻孔里沖出來，濃；也從耳孔里飄出來，淡。耳孔里能飄煙的人，這一輩子，沒有看到第二個。等白汽一散，再看炊事員，還是北京猿人。
有時是中午吃包子。有時不在托兒所里吃，是吃完晚飯后，帶回家吃。到點(diǎn)了，小孩就去領(lǐng)包子。領(lǐng)包子都不排隊(duì)，亂擠。小郎巴精狡，會擠，兩下就擠到前面去了。正.好是熱天。肥老師愛摳腳，摳完時順便聞聞手指頭。這種手指頭，也給我們發(fā)包子。從這個盆子里領(lǐng)一個肉包子，從另一個盆子里領(lǐng)一個糖包子。老師小孩都用手直接抓，沒有夾子，也不用筷子。滾到地上了，撿起來，吹一吹，照樣吃。每雙手都把包子抓得緊緊的，好像怕它們變成鳥兒飛走似的。
有一次包子里有只睡覺的蒼蠅，小孩報(bào)告了老師。肥老師坐著不動，說：“煮熟了，可以吃的！笔堇蠋熑∽吡松n蠅，干咳一聲，抿笑抿笑的，問肥老師：“那么你吃不吃？”肥老師恨了她一眼。瘦老師并不在意，只是尖聲笑了笑。那笑聲有點(diǎn)怪，很像嫩狗叫，呴呴呴的。
肉包子上有一顆小紅點(diǎn)。動作快的小孩，比如說我，拿到肉包子后，趕快摳掉小紅點(diǎn)。老師被麻住了，再給一個肉包子。這樣就能吃到兩個肉包子。后面的小孩吃不到肉包子，吃兩個肉包子的小孩并不在意這個；家長同樣。家長只怕自己的小孩吃虧，如果不是吃虧，而是吃肉包子，那就不管，要管也是表揚(yáng)自己小孩的機(jī)智和能干。就是，是肉包子多了，又不是人多了。
“狠斗私字一閃念”，連大人都忘了。
以前我不摳小紅點(diǎn)。
我吃飯快，不論含到什么東西趕緊吞下去，一天三頓閃電式吃下幾大碗，香。遇到大的燙的也不怕，眼睛一鼓就進(jìn)肚子了。吃米粉就更快。不怎么嚼，全部囫圇吞。如果菜里有辣椒，或米粉里除了花生和脆臊，辣椒還多，那吃得更快！不光我一個人愛吃辣椒。貴陽人吃辣椒兇喔！青辣椒，紅辣椒，干辣椒，鮮辣椒，油辣椒，煳辣椒，剁辣椒，燒辣椒，醬辣椒，煎辣椒，鲊?yán)苯，泥鰍辣椒，燈籠辣椒……只要是辣椒，都吃！加點(diǎn)芫荽，加點(diǎn)蕺耳根（魚腥草），那更下飯！個個嘴巴吃得紅翻翻的，還吃！我的碗，經(jīng)常把牙齒碰響；筷子也會互相碰，F(xiàn)在我大了，甚至老了，不碰了。我?guī)卓谕掏，小郎巴笑我：“看，霜娃吃飯香哦，那么快，啊嗚一大嘴，比狗?#14222;㞎都香，該是哈！哈哈哈哈！”舌頭彈出一響。
我沒理他。貴陽人覺得，什么人小而可憐，就叫小郎巴。有一半是小不點(diǎn)的意思。小郎巴一天到晚都很高興。他高興是不需要原因的。有時大家笑過，都不笑了，好一陣后他突然還會笑一次。
小郎巴開始小聲講故事：“我和爸爸去鄉(xiāng)下了。晚上，火車一路把鐵軌碾出火花。一條又一條隧道，都是火車自己撞出來的，每座山都撞一條出來。到了黃果樹瀑布，我姑姑家里，吃飯時煮一碗面條，我看沒什么菜，端起面條吃了。結(jié)果挨罵了，還遭牽了耳朵。搞半天那碗面條就是菜。不給我說清楚，還罵我！還有更奇怪的！我看見了種豬。種豬，黑黢黢的，身上有股臭氣，太奇怪了！種豬你們曉得不？猜得到不？都是小憨包！種豬嘛，奇怪得很。它‘兇’哦，是，是全世界所有小豬的爸爸嘞！嘿嘿嘿嘿……”笑夠了，喘完氣，接著說，“回來時遇到一群挑黃果賣的農(nóng)民，趕夜里3點(diǎn)鐘的火車，下午3點(diǎn)才到，趕脫了。一個個氣得吹胡子瞪眼，甩黃果砸人，沒砸到人，全部被別人撿來吃了。我家的皮箱上都落了兩個黃果……他們要找火車站打架。太憨了！該是哈！他們力氣大哦，一跳一蹦的，還舉起扁擔(dān)柴刀……”
我不想聽故事，繼續(xù)看著別人吃。先忍著，最后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就搶過來刨幾大口；搶不到就打翻，大家吃不成。老挨批評。沒用。有時菜里有肥肉，誰都不吃，老師會強(qiáng)迫小孩吃。小孩沒辦法，只好把肥肉藏在荷包里，或者塞進(jìn)鞋子里。是小郎巴最先藏的。他聰明，辦法多。哦，順便說一句，貴陽人把衣袋或褲袋叫作荷包。
少女在服務(wù)站（集體所有制小店）當(dāng)營業(yè)員，兩班倒，有時中午下班，有時晚上下班。一次我搶別人的中午飯吃，被老師趕到院子里罰站。少女走過來笑我，一笑笑出一陣香氣。我看見她太陽穴邊的那根淺藍(lán)色的筋微微地動著，手背上的藍(lán)筋沒動。我就肯定，淡香，來自少女的笑聲，或者笑容，或者藍(lán)筋，或者身體。反正是她！這很奇怪。
我注視著少女，看她怎樣邁著彈簧步，離我而去。
因?yàn)樯倥ξ，我就改正錯誤，不搶飯了，改成摳包子上的小紅點(diǎn)。
摳掉小紅點(diǎn)的方法，是我發(fā)明的。開始有點(diǎn)害怕。等自己嚇自己的三把火一過，就坦然了，從沒做過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噩夢。小郎巴人小宄大，學(xué)什么比偷還快，他學(xué)了去，也摳小紅點(diǎn)，還傳給了別的小伙伴。我是為了少女才發(fā)明的。我要讓她曉得，我是多么聰明；我要讓她，吃我的多出來的那個肉包子。為她做事，我感到幸福和自豪。聽媽媽說，肉店里的肉，分鮮肉、凍肉、咸肉。做包子要鮮肉或凍肉；鮮肉最好，最香；鮮肉又以骶脊肉（俗稱里脊肉）香上加香。我手里的，肯定是鮮肉做的包子，說不定還是骶脊肉做的呢！
我去找少女，可惜她沒有注意我手里的兩個包子。我告訴她：“我摳了小紅點(diǎn)，就得到兩個肉的！得‘吃魌頭’（白占便宜）了！”
她沉默了一瞬，才反應(yīng)過來，纖細(xì)綿軟的腰肢一揉，望著我笑，沒有聲音，但和笑聲飛揚(yáng)時一樣動人。還有那香氣，也很醉人。我送她一個包子，這比蓮花白高級得多。我以為她會收下，會當(dāng)著我，讓鮮艷的嫩而糯的紅舌頭一閃一閃，吃我的包子？上龥]要。而我，又不像炊事員送蓮花白時那么積極。我還沒有這種能力。當(dāng)時，她突然哈哈哈大笑，整齊白皙的貝齒一閃一閃的，聲音清越婉轉(zhuǎn)，柔和異常，像是可以把我輕輕裹起來似的。笑完就過來捧著我的臉。她彎腰的時候“妹妹頭”中間的幾根“乖乖毛”在我的額頭上一飄一飄的，癢酥酥的。我嘿嘿嘿傻笑了幾聲，心里生出幾分羞澀，就不再讓她捧臉了。
少女說：“霜娃你是小娃娃，我不能吃你的東西！”“來！給你！”她又說，把一件小東西放在我翻開攤起的手里。我那時不曉得這個姿勢很難看，像叫化子。她讓我把小東西放進(jìn)荷包里，同時神秘地一笑，弧線優(yōu)美的臉沉靜、秀氣，也很動人。
少女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讓我不太高興。她不是托兒所的人，甚至不是地球上的人，而是故事里的人。我站在那里，夢想她一直待在我身邊，永遠(yuǎn)這樣，永遠(yuǎn)這樣，千萬別改變。這樣想時，可能隱隱有著擔(dān)心，我的鼻子就發(fā)酸了。那時我還不曉得悲愴這個詞。
不遠(yuǎn)處響起了腳步聲。是炊事員！他在通向后院子，那長長的黑走廊口探出頭來，用白眼仁恨我。他的喉結(jié)還是紫紅的，額頭上一個烏疙瘩，也好好地鼓在那里。手里端著洋瓷大茶缸，里面可能也泡著胖大海。我不太怕他。炊事員最近變了，以前他送飯，都是悶頭悶?zāi)X的，不吭聲，現(xiàn)在變得有說有笑的，還會刮小孩的鼻子。他變了，我更不怕他。肥老師也來了，也伸頭，伸一下，更像小偷，一晃就不見了。兩個人都不見了。不過我還是看清了肥老師臉上的騷疙瘩，以及被騷疙瘩重重包圍著的雞屁股嘴。
我離開了少女，帶著她的笑聲和香氣。腦海里留下了她纖長的頸子，柔軟的腰背，外八字腳，每時每刻，都在收腹挺胸的全景。
我從荷包里摸出一個小瓶子。里面是珠珠糖，有十幾顆。當(dāng)時，棒棒糖一分錢一顆，珠珠糖更便宜，一分錢十顆。買賣時要一顆顆數(shù)，彼此都擔(dān)心搞錯了。花花綠綠的，小孩都喜歡。小珠珠糖外，還有幾顆大珠珠糖，有花生米大小。這種就是一分錢四顆的了。突然我高興起來，覺得今天很劃算，肉包子沒有送出去，還聽到了笑聲，得到了“乖乖毛”飄臉，聞到了香氣，吃上了珠珠糖！少女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
珠珠糖我吃了很多天，是慢慢抿著吃，不是嚼著吃的，和吃涼快糖（薄荷糖）一樣。每抿一下，嘴巴都很甜地“叭嗒”一聲。我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給隔壁小伙伴肖開顏吃了一顆小的；他用癟嘴吃完糖，送我鴿蛋大一塊厴。哦，他家又吃螺螄肉了。我還把珠珠糖帶到班上，先倒出一顆，抿一口，吐出來，又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才送給小伙伴抿。每抿一下，每個人的嘴巴都很甜地“叭嗒”一聲，都這樣抿。接著往下傳。傳到小郎巴，他又奸又宄，一丟進(jìn)嘴巴，就吞了，說：“沒注意滑下去的。太容易滑下去了，該是哈！嗯？‘夾摳客’（吝嗇鬼）！”唉，東西拿給他，就等于秤砣落水。以后我就不給別人抿了，全部自己吃。要吐，也吐回小瓶子里。
當(dāng)小珠珠糖還剩兩顆時，我又去找少女。我吃一顆，她在一邊滿足地笑著，我趕緊喂她一顆。她彎著腰，張著嘴，張出一條小縫，不動，等那顆糖進(jìn)去了，才閉上嘴，燦爛地笑著，送給我縷縷馨香。
少女的珠珠糖甜完（甜極了），是長力氣的。以前我沒吃的時候，幫老師端大椅子，很吃力；爬樓也慢。自從吃了，一下就能端起來，還可以端起跑。上樓梯找少女，四五步就到了頂，是一步垮兩梯。
現(xiàn)在，我只有一顆寶貴的大珠珠糖了。我抿一口又吐出來，裝回去，下次再抿。小孩們都是這樣吃大珠珠糖的。香甜把我的心給融化了，心里一陣一陣地涌出幸福感。幾十年過去了，我仍然喜歡吃糖。小時沒吃夠，現(xiàn)在，常常買一斤巧克力，或一斤隨便什么糖，一次吃完。半夜時想起，也爬起來吃。還是吃不夠，但不敢再多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