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瘦老師要干什么？
我中年后，歪在電視前消磨寂寞時光，看朝鮮軍人接受檢閱。他們雙手不動，疾步行走，很奇怪。這令我想起瘦老師。她就是這種走法，穿著她的鋸矮的軍艦高跟鞋。不同的是瘦老師臉上有隱隱的芝麻點(diǎn)，朝鮮軍人沒有。
瘦老師對我還不錯。我們常常糾纏半天。我的話少，她的話多。有一天中午換班時，她要走了，我抓緊她的手，哭訴道：“帶我去找媚崽吧！”兩眼注視著她。哪曉得她一甩手，走了。
第二天我到了托兒所，一進(jìn)教室，發(fā)現(xiàn)里邊又變了，還是看不見，但感覺得到的變。很安靜，好像墻壁有嘴，但緊閉著；好像地面、桌子、床也有嘴，但都緊閉著；好像小孩們，原本都沒有嘴，從來就不聲不響的。瘦老師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氣息，和肥老師的那股氣息一樣。我心里那件碎過一次的東西嗙珰又碎了。這可怎么辦！我老老實(shí)實(shí)坐著，沒法活得滋味橫生。我想瘦老師和肥老師，不會是一樣的吧？
瘦老師斜著眼睛瞟我，目光剔來剔去。不瞟的時候，她笑著打聽什么是“翻鋼盔”。她的上嘴皮有點(diǎn)拱，長著齙牙齒，有一顆門牙還稍稍向外飛，一笑就故意用上唇去包著，像是狗要咬人。不過我覺得她不會真咬。明明是個人，卻像狗，好笑。我們說了幾句話，她就幫我整理褲腰。
我的褲腰是松緊的，很亂，無論穿多少衣裳，我都不習(xí)慣扎著。媽媽早上幫我扎，我不說話，因?yàn)橥尥拚f話媽媽是不聽的；媽媽說話娃娃才必須聽。扎好了，一出門，我就扯出來。有時沒注意，扯一半，還留了一半。瘦老師伸出手來，就是幫我往褲腰里扎衣裳。我還是不說話，也想等著她扎完，又扯出來？墒，在扎的過程中，她伸進(jìn)手去，捏了我的麻雀一把。是捏，不是不小心碰到了，因?yàn)槟侵皇滞Ａ袅艘魂嚕皇且魂，倒沒有耽擱太久。我一驚，說：“你——！”
瘦老師“噓——”了一聲。見我很配合，又來捉——這回是捉。
我覺得她的眼睛很亮。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敢看她的癟鼻子。肥老師的雞屁股嘴曾在我的肚皮上拱來拱去，難道瘦老師也想用齙牙齒嘴在我的肚皮上拱來拱去的？
“摸麻雀，‘吃魌頭’，我……我……就告（告發(fā)）！”我說。小孩個個都會告狀的。我有點(diǎn)緊張，就悄悄安慰自己：我是瘦老師的爸爸！
瘦老師的手趕緊縮回去了。
我的話聲是那么低，那么小，可是它的力量阻止了一個餓鬼般的丑女人！
我以為她要說“你太慪人了！太不勇敢了，太不爭氣了，太不識抬舉了！”可是沒有，她吃驚地眨巴著眼，咧著嘴，沒有咳嗽，沒有抿笑，沒有尖笑。悶了一瞬間，她平緩地給自己點(diǎn)著頭，說了另外一句話：“小憨包還犟得很呢！”
這時候有人進(jìn)來了，我自動閉緊了嘴。瘦老師用她饑餓的眼睛的白光掃了我一瞬，若無其事地將笑意往臉上一遮，干咳一聲，尖笑一下，從容地去和剛到的家長說話。
我在心里說：“滾遠(yuǎn)點(diǎn)！我是你爸爸！”
從此瘦老師心事重重，蘿卜臉變成了馬臉，一天到晚基本不張我，一坐可以一整天，兩手插進(jìn)髁膝頭中間，夾緊，只動動嘴。本來她正在說笑，一看見我，立刻臉青面黑，好像我們是仇敵。當(dāng)她耷拉著眼皮時，像在打鬼主意。偶爾眼皮一抬，有火！下雨時，哪個小孩獨(dú)自上廁所，瘦老師就追，追上去給他打傘，或者給他頭上蓋斗篷。我去時，她也追，還沒追上，可能看清是我，就旁人無人地自己回去了。這讓我一輩子難忘。
偷空我就琢磨瘦老師，用眼睛，也用腦子。我原來并不喜歡她，是肥老師欺負(fù)我后，我才勉強(qiáng)喜歡她，跟定她的。她一摸我的麻雀，就變回我不喜歡的那個瘦老師了。
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亂了，右腰褲口的一排扣子，只扣了上部的一顆，余下的繃開，呈一個柔和的菱形，露出了白肉。這不像她。我希望她倒霉，比如說，警察也來抓走她。
有一天，廁所里有人唱 “翻鋼盔”，一會兒唱詞，一會兒哼音樂。肥老師被抓了呀，誰在
唱？
小郎巴喊上我，帶領(lǐng)大家包圍了廁所。是瘦老師，穩(wěn)穩(wěn)地頓在坐便器上，閉著眼睛，歪著嘴巴唱。唱得并不好。不過現(xiàn)在回憶起來，倒是很真實(shí)，很用情，很投入。唱“經(jīng)典歌曲”就是要有這種干勁。我仔細(xì)聽了聽。不好聽。不喜歡。我和小郎巴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就挨了罵。不光挨罵。她沖出來，不動小郎巴，只抓著我的手，像牽的樣子，但，是抓。我們向前走。我哭了。沒哭幾聲，就進(jìn)了教室。她也沒做別的什么，就是氣勢洶洶。
有天上午，瘦老師靠在墻上戳毛衣。線的那一頭，不是線團(tuán)，是一只線手套，線打完了，
就拆幾圈。棉線老脫針，她穿針穿到一半，停下了，把我叫過去，看了我好一陣，不說話，兩唇抿得連螞蟻都鉆不進(jìn)去。最后是面孔對著我，但目光斜著頂棚，很不耐煩地小聲說：“快轉(zhuǎn)走！快轉(zhuǎn)走！轉(zhuǎn)到別的托兒所去吧！不要留在這里害人！”樣子不太兇，說罷還笑了一笑，有一瞬間，蘿卜臉有點(diǎn)像蘋果臉。我覺得，這一次，瘦老師真要咬人了。此后我更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小郎巴常常把內(nèi)眼皮翻到外面來，裝鬼嚇人；一般嚇不住，卻意外地收了不少徒弟。我也學(xué)會了。這樣做，日子才好混些。
班里來了一個老太太，就是居委會的那個陋眉陋眼的麻子，臨時來幫忙的。據(jù)說老太太是在男人跑了后，一夜之間，像化妝一樣，從一個年輕阿姨一下焦成了老太太的。這很奇怪！那以后，她就越來越老了；總愛自言自語，“怪我沒有守好他的大麻雀！怪我！又沒有生娃娃。只剩我一個了！怪我！”看看她后腦髽上吊的那個粑粑髻，不是老太太，都是老太太了。
怎么派她來呢？找不到人了？可是駝背老太太也好不了多少。
老太太的頸子還是那么短；燒餅般的麻臉上，開批斗會時的凌然正氣全然沒有了。她對少女那么兇，我恨她！心想她應(yīng)該多有幾個男人，一個一個都跑掉，那就好了！幸好她不喜歡小男孩的麻雀，從來沒有摸過我，對誰都兇巴巴的。但她是個麻子還這么兇，真沒有道理！何況她抈在角落里瞇瞌睡時縮成一團(tuán)的樣子，簡直像個喜歡吃豬頭肉的憨不褦襶的大憨包，老憨包！不過她總比肥老師和瘦老師好些。我的小麻雀，是留給少女的，誰都不能摸；媽媽可以給我洗澡，但是也不能摸！我要等少女回來，只要她愿意，我就讓她摸！我的東西，想給誰就給誰。
瘦老師不怎么亂管我了。她常常閉著眼睛，低著頭，捏住眉毛中間的肉，扯起來。我好過了一點(diǎn)。但一種隱隱的不安使我提著心。我不曉得會怎樣，但曉得一定有事情要發(fā)生。
我不喜歡瘦老師，那么只好喜歡麻子老太太。一個人，總要喜歡身邊的另一個人的。她有多大？我至今無法確定。只記得她有一張變幻莫測的臉——一會兒是普通的顏色，一會兒又是紅彤彤的，一天里變好幾次。變紅時，她就突然緊緊抱住一個小孩，在懷里挼，我也被抱過，被挼過。不是故意挼，是表達(dá)關(guān)懷，F(xiàn)在回想起來，她多半是更年期提前到達(dá)，陰虛火旺，并徘徊不去。唉，都惱火！這時候我聞到一股味道，是老人的油味。我很不喜歡，就不再讓她抱我，尤其不讓她挼我了。她漸漸就很討厭我，常常無緣無故對我瞪眼，跺腳，或者咬牙切齒。現(xiàn)在我明白了，老人為什么經(jīng)常端根小板凳坐在外面曬太陽，就是要把身上的怪味曬走。我擔(dān)心自己老了后，也有這種老人味，就叮囑自己：不要去抱小孩；抱的話，不要抱得太近。老人嘛，要自覺，要曉得自己有氣味。尤其是老頭子，更要自重，盡量不要往小姑娘臉前湊！
老太太有一把篦子。篦子像一具完整的魚刺，篦齒很密。她沒事就用篦子篦啊篦。篦子從頭發(fā)上篦過，臟東西就篦下來了。要彈，把臟東西彈掉；彈不掉，就從這頭抹到那頭，篦子會發(fā)出彈琴一樣的聲音。這個東西如果不用來篦，只用來彈，那就還可以！她還有一個玉鐲，可能有點(diǎn)小，取不下來，也戴不進(jìn)去。她在手上蒙一塊綢帕，就可以隨便取，隨便戴。我不喜歡這個玉鐲，送給我我才喜歡。
我還看見老太太清理荷包。她身上，歪七扭八地縫著好多荷包。我猜，里邊有珠珠糖，棒棒糖，包谷花，葵花，板栗，起碼也有個比酸蘿卜更加酸咪咪的綠桔子，或者皺巴巴像核桃的小蘋果。荷包都很深，里邊只有花生皮，分分錢，干飯粒……可怕的是她那麻硌硌的手上的指甲，像小蚌殼，又拱又黑。我討厭！我一生討厭黑指甲，心里很“膈應(yīng)”。吃包子，她就用這雙黑手發(fā)給我們。有時她那皮皮翻翻的手上沾了肉汁，我們就得看著她舔掉。
有一次老太太掏出一個損雞蛋。她埋下她的麻子臉，沉思了一會兒，幾根手指翻來覆去地摸蛋，另一只手指著蛋，短頸子往上一升，對瘦老師說：“這是我在金橋飯店門口的垃圾桶里撿的。好可惜！我們什么都缺，添點(diǎn)就頂事，可是沒有人添；他們什么都不缺，添點(diǎn)沒有用，可是老有人添。唉，以前是窮人，現(xiàn)在還是窮人。不曉得共產(chǎn)主義好久到喲！恐怕快了吧？”
我們驚嘆，那個蛋，雖然是個損殼蛋，但還不是巴殼蛋，簡直就是一個好蛋。∥覀円恢备F得只有米飯吃，沒有雞蛋吃。過生日能吃到一個囫圇蛋。平時偶爾敲一個雞蛋，放很多芡粉，摻水，攪成一大碗，蒸熟，一家人當(dāng)下飯菜吃。家家都這樣。我們盯著雞蛋，看她怎么辦。大人得了好吃的，萬一不拿出來平半分，起碼不應(yīng)該當(dāng)著小孩吃獨(dú)食。她把它剝開，在28雙稚嫩目光的掃射中，一下拍進(jìn)嘴里，閉緊，嘴巴收攏時，盡是小皺紋，有點(diǎn)像屁眼，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屁眼！也有點(diǎn)像燒麥，可是世上也沒有那么黑的燒麥。就為這個，每次看見街頭的燒麥，就想起老太太的嘴，一輩子沒吃過燒麥。她鼓著腮幫，閉著嘴吃，里面使勁動，快速動。經(jīng)過多年觀察，老年人，確實(shí)愛這樣吃東西。嘴巴癟癟的，不好看！她邊嚼邊摳鼻子。先是裝著揉。其實(shí)小指拇已經(jīng)悄悄伸進(jìn)去了。有點(diǎn)惡心。這種吃囫圇雞蛋的方法很少見。我沒忘記到處偵察，一直到現(xiàn)在。還見過一次。是我的同事劉修偉秘書，正剝蛋，聽到腳步聲，不曉得為什么，往嘴里塞進(jìn)了囫圇雞蛋。可是那個蛋，蛋黃煮得太結(jié)實(shí)了，梗得他，不斷伸頸子，折騰了好半天。唉，何必！不過劉秘書沒摳鼻子，嘴巴也不像燒麥，比老太太高檔一點(diǎn)。
那天，我把這個消息帶回家，媽媽說：“她運(yùn)氣那么好，‘吃魌頭’了！哪天我也去金橋飯店找找！”
爸爸插話：“金橋飯店是貴陽最高級的飯店，只住中央領(lǐng)導(dǎo)和外國首腦呢。一頓飯要吃一兩百塊錢！”
媽媽驚嘆：“一頓飯吃一兩百塊錢？恐怕不會喲！頓頓吃豬油泡飯？吃的是凈豬油吧，光喝？”
爸爸說：“可能主要是外國人吃了。唉，聽說有一段時間毛主席也不吃肉了，我們沒有肉吃不算什么。我們不吃可以，毛主席不吃不行。
媽媽說：“哎呀，真讓人焦心啊！”
爸爸又說：“聽說后來毛主席每天都吃肉了。毛主席吃肉不是他愿意的。毛主席的健康對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太重要了！所以，黨中央要求毛主席吃肉，毛主席吃肉是革命任務(wù)！”
媽媽高興地說：“這就好了！毛主席，你老人家趕緊吃肉吧!我們不吃沒關(guān)系，我們吞口水就行了！”
后來老太太只喜歡小郎巴，常常用干澀的聲音宣布她的標(biāo)準(zhǔn)：“娃娃臉上要長起兩坨肉，萬一沒有，長到屁股上也勉強(qiáng)，可以捏，可以揪。最好是肉緊得揪不動。這才乖！”她可能是第一個意識到，臉上長了兩坨肉的這個鼻涕娃，將來會當(dāng)上市長。順便說一句，小郎巴現(xiàn)在是某市市長。他仍然是小個子，腦殼卻很敦篤。有點(diǎn)像大官；坐著像站起來不像，因?yàn)樗饕悄X殼像。我聽過這個市長作報告，眾人都抈著身子打瞌睡了，他一個人對著空氣繼續(xù)說。他和小時候一樣，還是愛彈舌頭，還盡瞎編；經(jīng)常領(lǐng)導(dǎo)說什么什么孔子曰什么什么的麻人，其實(shí)領(lǐng)導(dǎo)根本沒有說，孔子也根本沒有曰，都是他自己胡說的，自己亂曰的。但瞎編的東西當(dāng)天就上了電視，進(jìn)了廣播，第二天又登了報。真是糟糕！他的媽媽有一次在街上打人，打完就猖狂高呼：“我兒子是市長！該是哈！”遭到了“人肉”搜索。簡直就是個“戳鍋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
我當(dāng)時想，麻子老太太獨(dú)自一個人，她那么喜歡小郎巴，萬一要他做她的兒子怎么辦？他怎么過日子？看她吃囫圇雞蛋嗎？那多難受！多可憐！
小郎巴雖然瘦，可是一張臉圓不嚕啾的，鼓著兩坨肉，說不定屁股上也有。他就是全靠這兩坨肉，讓麻子老太太喜歡的。小郎巴惹事，老太太要是生氣了，一摸他的肉，就沒氣了。要是他的兩坨肉不在臉上，而照例在屁股上，肯定要多挨打。老太太親他一下，是連他的腮幫都吸進(jìn)去的；吸的時間長，每次都摁出了牙印。我們都去捏過他的臉，捏得他哎喲哎喲叫。我學(xué)他，說：“那么你喊我一聲爸爸我就不捏了。我從來都沒有當(dāng)過爸爸！”他沒有喊，嘴里先發(fā)出嘚啊一聲，才笑著說：“你喊我爸爸還差不多！”又唱兒歌：“跟到人家學(xué)，變麻雀，麻雀飛，變?yōu)觚敚瑸觚敁橄潞，踢你幾大腳！”
小郎巴跑進(jìn)小孩堆里，又編起了聊齋：“熱天里，有一個星期天，爸爸帶我進(jìn)山去討（摘）菌子，討了五麻袋。回家伙青辣椒，加點(diǎn)蕺耳根，炒來吃，香喲！該是哈！晚上一家人放屁，都是香屁，比蘿卜屁香，我們太喜歡聞了。我爸放了一百多個，都給我一個人聞。下次我吃了菌子，留幾個屁，放給你們聞聞哈！”
小孩們都不說話，在想象香屁的滋味。瘦老師也在聽呢。她是閉著眼睛聽的，面無表情，像一截木頭。但只要可笑，她會笑，有時抿笑，有時還閉著眼睛笑。
我發(fā)現(xiàn)，不曉得什么時候，瘦老師變出了一雙像耗子般的賊溜溜的眼睛；還好，第二天又是她自己的眼睛了；可是第三天，又是耗子眼。而且她現(xiàn)在笑，是把齙牙齒露出來笑著，皺紋們幫著她笑，可是沒有聲音，很嚇人！有時是微笑，有聲的，很舒心的樣子。她的眼睛比以前明亮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她，她就搭下眼皮，不讓我們的目光碰著，不曉得她搞什么名堂。不過她常常偷偷打量我，有時一臉憐憫和歉意，有時一臉兇惡，還拉下臉像見了仇人似地走開。
我被單獨(dú)安排在角落里坐，瘦老師不準(zhǔn)小伙伴和我玩。沒事時我就數(shù)眨眼睛的聲音；有時也做做說話不動嘴唇的實(shí)驗(yàn)。上廁所，瘦老師規(guī)定我踩著自己的腳印回來；走路還必須低著頭，把腳放得輕飄飄的，輕到?jīng)]有聲音；下過雨，不準(zhǔn)我走剛鋪出的那條煤渣路。我找小女孩玩，到處是驚慌的閃躲，是板凳的亂響。我被瘦老師妖魔化了，所以沒有人理我，只有一張小板凳和我相依為命。
我去少女家查看。瘦老師發(fā)現(xiàn)我走開了，沒有像以前那樣奔過來，而是大喊一聲。我只好乖乖地回來。過一會兒，趁她不注意，我又往外跑。我跪在少女家門外，從門縫看進(jìn)去。恍然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少女來了，好像她并沒有離開。眨眨眼睛，又不見了。我坐著，靠著門，后來不曉得怎么的，就睡著了。猛然聽到有人喊我，是瘦老師，聲音很不耐煩，還有干咳聲。我飛快竄下樓梯，服服帖帖地跑回了教室。現(xiàn)在，瘦老師，惹不起了！
哦，開飯了。又沒什么好吃的。
我吃飯很快，幾口就丟進(jìn)肚子里，全部囫圇吞。心里非常高興，覺得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才有這種本事！也曾想學(xué)學(xué)慢慢吃飯。先刨一小口，嚼半天，才吞。又刨一小口，慢慢嚼。起先還能做到，很快就吃得心急火燎。我不管了，幾大口吃完，不再受罪。嘿嘿！小孩們常常看我表演，老師們多次表揚(yáng)我，希望大家向我學(xué)。我曉得他們學(xué)不了的，因?yàn)檫@是天生的，F(xiàn)在，沒人表揚(yáng)我了，我也不在乎表揚(yáng)不表揚(yáng)了。家里來客人時，我也吃得快，還搶得快；如果有肉，搶得更快。媽媽早就打過招呼，要坐在邊上，不能吃得太飽，吃多了客人會笑話。我不管這個，只顧吃，只顧搶。媽媽悄悄捏我一下，又多次碰我的腳，因?yàn)槲业男袨椴坏皿w。我顧不了那么多，吃，搶！客人走后媽媽哭了，淚水淋下來，打濕了衣裳。正哭得精彩，咳嗽逼上來，全身一縮，很久才松開。接著就咬牙切齒地罵我，“只有幾片肉，你一個人搶光了！牙齒還把碗碰得珰珰珰！”罵我沒出息，罵我不爭氣，罵我不要臉，罵我是餓鬼投胎，宣布以后只要來客人，不許我上桌。最后，她目光變軟，撲在桌面上汪汪汪哭了好一陣。我像是犯了大錯誤一樣，面壁洗心，反省了好幾個鐘頭，不得要領(lǐng)，但仍然愧疚。我覺得小孩的日子也不輕松，常常會受到無辜指責(zé)。老師是這樣；家長也是這樣。長大后，真想問問，難道家里有客人，小孩就不該吃飯嗎？就該挨餓嗎？那樣好吃的肉菜，媽媽想讓客人獨(dú)吞，太慪人了！太不像話了！吃不夠的人才會這樣吃東西。不給客人面子？不好看？難聽？那么先保證吃夠，才能改？墒且讶獬詨，簡直不可能！買肉需要肉票！每人一個月發(fā)半斤，過節(jié)發(fā)一斤。肉票用完了，只能去買黑市票。聽媽媽說，票證黑市，主要在兩個地方，一是小十字的西北角，路邊；二是噴水池的西南角，民族商店門外。專門有警察等在那里抓人——抓賣的和買的。媽媽沒錢買黑市票；有錢的話，為了孩子，她肯定敢去買，不怕警察！我記得，直到1989年8月2日，貴陽才免票供應(yīng)豬肉；即，肉，才能吃夠。先是，每人每月三市斤，能吃得有點(diǎn)點(diǎn)夠了，才取消的肉票。1993年5月1日，貴陽的最后一種配給制票證——糧票——失效了。它標(biāo)志著，在貴陽，肉和飯，都能“敞開肚皮”吃夠了！少年時代我就更加明白，衣食父母衣食父母，是爸爸媽媽沒本事掙錢，比如買不起襯衣買假領(lǐng)，反而怪我吃得多，就不再愧疚。我吃不夠，是他們沒讓我吃夠過，他們該愧疚！社會讓他們沒本事掙錢，社會該愧疚！控制或曰管理社會的集團(tuán)讓社會上窮人多，集團(tuán)該愧疚！
我曾把沒吃完的缺口小碗里的小半碗稀飯倒丟了。爸爸為此打了我一頓。這事我想了十幾年，慢慢明白，爸爸是大個子，大肚漢，不幸又是為政清廉低薪也廉的干部，一月定量27斤，實(shí)際需要72斤，吃不飽。發(fā)現(xiàn)我浪費(fèi)糧食，所以打我。我原諒他了。他還說：“我們這樣累死累活，吃那么多苦，無私奉獻(xiàn)，三過家門而不入，帶病堅(jiān)持工作，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還不是為了你們！”“你們”里面包括我。當(dāng)時覺得真是他說的那樣，很對不起爸爸媽媽。其實(shí)大人應(yīng)該懂得，既然生下我們，就必須盡責(zé)！說這種話，沒意思，沒水平，腦子進(jìn)了洗腳水。再說，父輩吃苦就該成為我必須受罪的理由？我不認(rèn)這個理由！可以說，你們吃再多的苦，都和我關(guān)系不大。要我因此也吃苦，我不干！我要造反！關(guān)于節(jié)約，我認(rèn)為，爸爸媽媽應(yīng)該多教孩子創(chuàng)造，少教孩子節(jié)約。節(jié)約也要教，少教。創(chuàng)造比節(jié)約重要幾萬倍。會創(chuàng)造的人，多半富有，起碼不會穿假領(lǐng)；會節(jié)約的人，多半貧窮，只好穿假領(lǐng)。
“霜娃！光會吃飯！光會吃米粉！光是揸起嘴巴吃飯吃米粉能干！肯吃得很嘞！胃口硬是好得很嘞！吃得太多了，黨號召勤儉節(jié)約，活出窮人的風(fēng)骨，過革命化的日子，都像你還要得！酣吃瞎脹，什么爛東西都能吞下去！干筋筋，瘦殼殼，一頓要擄幾大缽！牙齒經(jīng)常把碗碰得玎玎珰珰響，餓癆餓蝦的，丟人！簡直！簡直就是個光會搲飯的小飯桶！吃嗝到就安逸了！你非得碰響吃不可嗎？我給你講，嚼溶了才準(zhǔn)吞！”瘦老師不再用撫慰的目光看我，以前要看的。她罵過我多次，嘴里噴出一股氣味，以前沒有現(xiàn)在才有，很怪，很難聞。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觸到的口臭。她罵的時候，上唇?jīng)]有垮下去包住齙牙，起碼拱出了七八顆，看不見她這個人了，好像，整個人就剩下閃動的牙，和鬼一樣！而且她的身子歪歪的，像是屁股坐在另外一張板凳上。她還干咳，還尖笑。我不敢看她，只好看她的怪皮鞋；也怕聽她那呴呴呴的狗叫般的聲音。
她要干什么？我那時哪里曉得，我是她的絆腳石，她的路走不暢了，必須把我搬掉。我哪里當(dāng)?shù)昧怂陌职郑?/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