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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雙散文體小說​《少女媚崽和小男生霜娃》
信息來源:本站發(fā)布    作者:李雙    閱讀次數(shù):387241    發(fā)布時間:2015-02-09

十七、警察來抓肥老師


我盼著肥老師幫忙把少女放回來,可是她根本沒有再提過這事。我忍不住弱弱地問過一句,哪里曉得這個爛肥婆兇哦,恨了我七八眼,喊我“趁早滾遠點!”獎勵的肉包子和糖,當然也沒有影子。

有一天老師交接班的時候,又吃包子。小郎巴夸口:“我一口氣可以吃十個!”舌頭在嘴里珰的一聲。其實他最多能吃三個,真吃十個,負責脹憨!

包子頓在桌子上冒氣,可老師就是不發(fā)給大家。小郎巴開始講故事。肥老師瘦老師從來沒講過故事,可是小郎巴,每天,總有各種故事要告訴我們,說也說不完。盡管這些故事是亂七糟八的,可我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肥老師嫌小郎巴說話了,“不遵守紀律,屢教不改”,罵他。小郎巴根本不怕罵,也不辯解,只是帶著蔑視的神情看看四周,繼續(xù)講故事;沒有人聽了,就旺起腦殼,講給頂棚聽。肥老師發(fā)怒了,扣了他的肉包子。小郎巴對肥老師說了句悄悄話,把她的臉都嚇白了,追著小郎巴跑,一跑跑到院子里去了。

肥老師說:“小郎巴,乖娃兒,不能亂說,說了你要遭抓的!和你瘋玩藝的,給你多補幾個肉包子就是了嘛!好不好?”聲音很低,表情讓人覺得很熟悉。那是什么表情呢?過了很多天,我才想起,那是電影《地道戰(zhàn)》里,偽軍說“報告太君”時的表情。

“不好!”小郎巴四下看看,小聲說,“我不要包子。干脆你喊我一聲‘爸爸’嘛,我就不亂說了。我從來沒有當過爸爸!蹦菚r候小孩都覺得給別人當爸爸是最舒服的事。

我吃了一驚:當老師的爸爸!“吃”老師的“魌頭”!我默道(以為)肥老師會大怒,會打他,用毛線簽簽打,用雞毛撣摲;會摳他的腳板心;會拈毛毛蟲蠚他的頸根,會捉鋏鋏蟲夾他的鼻子。小孩只能當“小朋友”,怎么能當爸爸?挨打挨摳是正常的。一進托兒所,家長都走了,小孩沒人保護,就受老師欺負。睡完午覺,老師只喊一聲:“起床了!”猛地掀開被窩。還搗這個,捅那個。“還在挺尸,快起來!都喊了十幾二十聲了!”其實才喊一聲。欺負小孩是很容易的,沒有危險,可以放心放膽放手放腳慢慢做。

可是肥老師只是一愣,立刻又鎮(zhèn)靜下來,也四下看看,確認的確無人,不但沒有打人,沒有摳腳,反而嗯嗯哦哦了半天,之后,真的小聲喊道:“爸爸!”喊完又央他,“不要亂說哈,亂說要遭抓的!”

小郎巴嘻嘻一笑,轉(zhuǎn)身就往教室跑,身子扭來扭去的。

肥老師邊追邊喊:“你說話算不算數(shù)。俊

小郎巴笑著說:“算數(shù)的算數(shù)的!只有一點點走輾哈!哈哈!我是你爸爸!”嘴里還發(fā)出嘚咯的一聲。他會彈舌頭,我不會。琢磨了很久,才曉得,那是把舌頭貼著上頜,突然分開搞出來的。我就會了。班上的小孩都會了。

小郎巴一氣跑進教室里,一頭撞進瘦老師懷里,笑啊笑。瘦老師沒有咳,也沒有抿笑,沒有尖笑,趕緊問他怎么了,他不說,還是笑啊笑。再要追問,肥老師趕進來,岔斷了。但小郎巴盯著肥老師,唱了首兒歌:“有個人的頭,像氣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有火車頭,有火車尾,一開開到茅室頭。茅室頭的蛆,多又多,把她揪成面坨坨!”

之后小郎巴對我說:“不獎勵肉包子吃,還敢扣我的!長大了我們都要打這頭肥豬!該是哈!”聲音不高,又是小孩說的,可是充滿怨氣和興奮,要奮力撒野似的。

那好!從這天起,我和小郎巴一見面,隔老遠就彼此微笑,笑得很舒心。我喜歡他,同時也有點煩他。說不清。反正最愛在一起玩。

“我認識一個大力士,以前可以一刀把人從頭砍到屁股,變成兩半,現(xiàn)在一拳就能把磚頭砸成粉粉!毙±砂屠^續(xù)說,“他每天晚上教我練習(xí)。很快我也能一拳砸碎磚頭。誰也不敢惹我了!老師也不敢!老師沒有磚頭硬!”

肥老師問:“還有人沒領(lǐng)到包子嗎?”

“有!我!”小郎巴說。他手里正拿著兩個包子呢!大家笑起來。笑完后,小郎巴突然特意假笑著,笑一會兒假笑又變成了真笑。唉,他的包子還沒動!我拿到一個包子,先咬一口;拿到另一個包子,又咬一口。就這么一個包子咬一口,早咬完了。別的小朋友吃包子,是先吃團轉(zhuǎn),心心留到最后吃,有時心心突然跌到地上,被我一腳踩癟。

第二天,小郎巴的媽媽牽著他來托兒所。離門口還遠,他就掙脫了,往里直沖,邊沖邊喊:“小郎巴來嘍!小郎巴來嘍!”像一只出水蝦,又蹦又跳。不曉得他高興什么。

可是他的媽媽找到老師,說小孩的小麻雀破了,皮皮翻翻的,問怎么回事。瘦老師說不曉得,并撈開小郎巴的胯襠查看。她一會兒尖笑,一會兒干咳,和家長鬼鬼祟祟地嘰嘰咕咕了好一陣,最后家長吼一聲:“告她!”走了。

肥老師來接班時,瘦老師抿笑著給她說了什么,她臉色大變,上面的騷疙瘩顯得特別突出。她裝模作樣要去查看她的“爸爸”小郎巴的胯襠。還沒走到跟前,小郎巴一趟跑開,撲進瘦老師的懷里。肥老師只好放棄查看。我想,你曉得怎么回事的,你不用看。

我發(fā)現(xiàn),瘦老師常常偷偷打量肥老師嘟起的雞屁股嘴,和騷疙瘩臉,好像這種嘴臉很好看似的。

又一天午休時,我偷偷去前院子偵察少女家的樓梯,剛走出長走廊,就看見了小警察叔叔。我有些害怕,趕緊往回走,卻被他追過來一把抓住。他說:“你跑什么跑!等于是干了什么壞事吧?說!不說的話呢,就把你抓起來關(guān)起!”

我想說什么,又不敢說。

小警察叔叔奇怪了,“說!”

我終于開口了,很急切。我說:“你們放了媚崽吧,她沒有摸過我,沒有搓過我!是肥老師摸過我的麻雀,搓過我的麻雀,還咂過我的麻雀,都咂裂皮了!還用舌頭裹了的!”

小警察叔叔一愣,“等于是還咂過?裹過?真的是肥老師?”他擠著眼問我。他說話,嘴巴還是不怎么動。

“嗯!”

他開始仔細詢問:“是含住小麻雀,使勁咂嗎?使勁裹嗎?又咂又裹的話你痛不痛?……”他的眼睛擠得更急。

我說:“是含住小麻雀勁咂,使勁拔,使勁裹!痛!痛得遭不。ㄊ懿涣耍!”

小警察叔叔轉(zhuǎn)動腦殼到處溜一眼,又怪怪地翻了翻眼睛,要問什么。我曉得他要問什么。果然,他問:“等于是光是咂呀拔呀裹呀?還干了什么?你們嘿咗嘿咗抱架腰沒有?脫褲子沒有?你流什么沒有?”

我問:“流什么?屙尿?”我盯住他的嘴唇,看它動還是沒動。沒動。

小警察叔叔說:“等于不是屙尿,是問你,從你的小麻雀里,流別的東西出來沒有,比如說米湯?”

“米湯?沒有!小麻雀里邊只有尿,沒有米湯!”

“哦!”他聽了,兩眼不再擠,而是圓睜開,瞪著我。

“沒有流什么,也沒有嘿咗嘿咗抱架腰,但是脫褲子了!她欺負我了!侮辱我了!”我又說。

小警察叔叔東張西望一陣,還想問什么。我也還想多說幾句。尤其想到“翻鋼盔”準備“翻一個又一個”的肥老師捉住我的麻雀,用的是肥厚的手掌,我特別生氣。

這時候班上的另一個小男孩,牽著他媽媽的手,快步走進來了。那女人直接打斷我的話,要警察“快去抓女流阿強”!接著又來了個小男孩,是媽媽抱著來的。

小警察叔叔晃蕩著褲兜里的鑰匙串,讓我先回去。我只好走了。

我回到班里,被肥老師刮了一頓。我悄悄說:我也是你爸爸!

很快瘦老師來了。

我和小警察叔叔說話,還沒說完,就被岔斷了,我憋得難受,想找個地方自己對自己說。我準備去小煤屋,但想到屋頂那棵充滿鬼氣的老柳樹,有點怕;加上瘦老師就在身邊,我不好離開。我心里說:“老師老師,你快去解溲吧!快去吧!”可是她就是不去。我沒辦法,又確實憋得慌,就悄悄向瘦老師告了肥老師。其實只告了幾句:“她拿嘴巴咂了我的小麻雀!她拿舌頭裹了我的小麻雀!她脫我的松緊褲了,欺負我侮辱我了!”

瘦老師只是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眼睛瞪得和她的蘿卜臉一樣圓,臉上那隱隱的芝麻點有些顯眼,像是生了銹。她輕輕干咳了幾聲,兩條胳膊直直地夾著身子,亂走了幾步。

第二天我去托兒所,離門口還有一段路,爸爸就回去了,我自己往里走。在院子里又遇到了小警察叔叔。他沒有穿警服,看我一眼,笑一下,只顧自己轉(zhuǎn)悠。我剛走過去,他喊住我,問:“看見媚崽沒有?”指了指樓上。

我搖搖頭,心想,不是你們抓走了嗎?怎么看得見!我傷心起來,哭兮兮地走了,邊走邊想起他以往的問話,琢磨了好半天。

進到班里,看見已經(jīng)來了不少小孩。瘦老師不在,肥老師也不在。沒人管我們,我們老老實實坐著,伸長頸根,像小鳥一樣,眼巴巴地到處看。都不說話,教室里靜得不得了,連眨眼睛的聲音都能聽到。我認真聽了聽,有27種聲音。一數(shù),不算我,硬是27個人嘞!好奇怪!怎么沒有聽到自己的眨眼聲呢?我有點傷心,細細地哭了幾聲。

我們開始到處亂跑。

我路過小煤屋,瞟了瞟屋頂?shù)睦狭鴺,突然聽見屋里有聲音。我趕忙跑去找來幾個男孩。我說:“快去看!小煤屋里邊有蜘蛛精!蜘蛛精來了!”

我們都不敢進去,只是在門口擦過去擦過來,用目光往里探險。接著膽子大了點,擠在門邊,伸頭探腦。地上有一根渾身沾滿細泥沙的大蛐蟮,正扭來扭去,和一堆小黃螞蟻進行殊死搏斗。門角的蛛網(wǎng),網(wǎng)了不少灰塵,無端地抖動著;另一層蛛網(wǎng)上,一只什么蟲子,正在與蛛絲拔河。蜘蛛精呢?沒看見?赡芘芰。要不,蛛網(wǎng)怎么會抖動?要不,蟲子怎么沒有被咬,還能自己拔河呢?突然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很大一團,被瞭望哨小郎巴發(fā)現(xiàn)了。他一屁股跌了個“坐厾”,像貓那樣叫一聲,很夸張,半真半假的。他還高喊道:“蜘蛛精來了!薅住就走不脫!”喊得很倉促,聲音比釘子還要尖,比小姑娘的還要尖,比瘦老師的笑還要尖。

叫聲把小孩們嚇了一大跳。有幾個揪成一坨往遠處跑,額頭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別的小孩們轟地跑散了,包括我,一律是抱頭鼠竄,屁滾尿流——真的有人放了屁的,真的有人撒了尿的。小女孩們本來站得遠,有的嚇哭了,蹲在地上,蒙著臉,哇哇大叫;膽大的沒哭,只把八根手指背靠背編在一起,編成瘦筋筋的蝴蝶結(jié)。

小郎巴指揮道:“不要喊,要是一喊,蜘蛛精就會怪叫著撲過來。它一直藏在那里等小崽喊呢!”

小孩們一下噤了聲。

我跑到遠處一回頭,只見小煤屋的門口一黑,蜘蛛精出來了?因為背著光看不清,可是那輪廓人人熟悉。不是蜘蛛精,而是肥老師。

肥老師躡手躡腳往前走,只走了幾步,面色慘白,人躲在屋子里,顫抖的聲音飄出來:“乖娃娃,你看見警察沒有?警察走了沒有?”像個,喜歡吃豬頭肉的,憨不褦襶的老憨包。

我說:“看見了。沒走。”

肥老師一下又轉(zhuǎn)身跑進黑暗深處,變成了蜘蛛精。人進去了,一只鞋落在后面。

我有些奇怪,說:“老師,警察是來找媚崽的。你……”

“真的呀?霜娃,你怎么曉得的?”

“警察叔叔說的!”

“是嗎?”

“是!他問我看見媚崽沒有!阏f媚崽關(guān)起的,警察怎么還找她?”

肥老師幾步跑了出來,一抖,很快又跑回去了。終于小心翼翼地,仿佛滿地都是玻璃渣似的,走出來了。她穿好鞋子,大呼一口氣,眼睛轉(zhuǎn)轉(zhuǎn),自言自語:“小騷貨,肯定又逃跑了! 不誠心接受改造,向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挑戰(zhàn)。說是和痔瘡犯關(guān)在一起,搞不好兩個都跑了。痔瘡犯也猖狂,學(xué)毛選,她邊學(xué)邊摳痔瘡,不當痔瘡犯當什么!跑出去,只有到處去抓拿騙吃!58年毛主席就簽署了主席令,報上都登了《戶口登記條例》,每個人都不準到處跑。私自離開原住地的人,上級有權(quán)抓起來勞教!哼,何況是騷貨!這次捉回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坨坨,負責非要把她的一身排骨珰的一聲砸癟不可!該給她剃半邊腦殼,免得跑!——走!進教室!”一把抓住我,快步走,邊走邊張圓雞屁股嘴喊:“都進來都進來!亂跑挨打!拿毛線簽簽栽!拿雞毛撣剟!摳腳板心!毛毛蟲亂蠚!鋏鋏蟲老實夾!”

走了幾步,不放心,又停住了腳。不用她開口,小郎巴已經(jīng)偵察回來了,說:“走了!連人影都沒有了!”說罷借機跑到墻根,蹲在那兒。那是埋楊排長的地方。

我們很久沒有抓到新的楊排長了。蛐蛐很少。連駝背蛐蛐都看不到。要是有一只嫩綠螞蚱,那該多好!比褐色蛐蛐好吧?。

小郎巴向我招手。我跑去一看,啊,那顆豆已經(jīng)出土了,很細的一棵黃莖,彎曲得像是彈簧,彈簧頂上就是豆。這顆豆分開了,分得很薄。有點像,像女人花!太嫩了!太好看了!

小郎巴問我:“楊排長會餓嗎?搞點吃的給它吧!”

我說:“不曉得會不會餓。搞點也可以。”

只見豆苗搖了搖,好像是在幫楊排長傳遞信息,楊排長對吃東西滿懷希望。

小郎巴的門牙掉了,他從荷包里摸出來,和楊排長埋在了一起。

很快又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一株朝天椒,錐形,朝天長去,椒尖向上,直指藍天。很短小,很好看,很滑稽。一枝長7個,圍成園。所以又叫七星椒。以前以為辣的就是朝天椒,其實不關(guān)辣的事,只看是不是向上。不過朝天椒都辣。

我們像密謀似地蹲在地上,我手里正好拿著一小張紙,就像在上廁所。果然肥老師遠遠看到,大喝一聲:“你們不能在那里解溲!”沖過來,揪住我們的耳朵,往中間一推,讓兩個腦殼咚地碰上了。太討厭了,我們剛才還幫她偵察警察呢!肥老師是翻臉不認人的東西!

我們往回走。小郎巴揉著腦殼。趁他彎腰不注意,我跨了他一個“冒公雞”——就是一腿跨過他的頭頂。大人都說,“跨個冒公雞,三年長不高”。我想試試,看他到底還能不能長高。

小郎巴吃虧了,跳起來打我。打完就和我比個頭。他問:“你憑什么長這樣高?我也要長你這樣高,才公平!”我也揉著腦殼,說:“可以呀,你長吧!”他不服氣,“偏要長!不長的話,就怪你,該是哈!誰喊你跨我的冒公雞呢!”

肥老師進到教室,長嘆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她心里很不踏實,這種不踏實鋪在臉上,鋪在騷疙瘩上,鋪在眼睛里。

午后下毛毛雨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那種毛毛雨,只會把衣裳的顏色淋深。我們在教室里吃餅干,做游戲。

警察又來了。來了兩個。一個是小警察叔叔,另一個是大鼻子警察伯伯。小警察叔叔先用眼睛找我。我以為他要聽上次我沒說完的話,正在心慌,他對我點點頭,就不張我了。

瘦老師不說話,依然安靜地坐著,不戳毛衣了。后來就彎下腰,用一塊小破布擦她的軍艦皮鞋。

肥老師該下班了,可是還沒有急著離開。她哆嗦了一下,全身一收一縮的,像是打寒噤,神情凝固在臉上,一下彈起身,跳到瘦老師的背后,立成一根樁樁,嘴唇有點微小的移動,兩眼瞟向警察,不時伸頭探腦向外張望,不曉得張望什么。過了一瞬間,她就迎過去和警察打招呼,“來了啊!適逢難遇的,坐!”接著說了一串。說的話簡直是?璩恶R胯的,彼此沒有關(guān)聯(lián)。臉上換成“捧拋”的笑容,回身率領(lǐng)大家拍手歡迎,拍著手趕緊去為警察抬椅子。    

警察站著,不說話,就那么愣愣地看著肥老師忙來忙去。椅子抬來了,肥老師請他們坐。小警察叔叔走過去,從紙殼夾里拿出一張紙,讓肥老師簽字。

肥老師低著頭,好像一下變得很老實,甚至一直都是老實人。我輕輕走過去仰望,正和她的目光相遇,那目光在接觸我的一瞬間,還躲躲閃閃的,一看清是我,里邊就掙扎著射出亂箭來,把我射走了。人走了,心還在亂跳。

突然肥老師把那張紙一丟,哭了,聲音拐著彎沖破了雞屁股嘴。眼淚敞開流。那眼淚肯定是事先預(yù)備好了,專門等待哭的時候用的。不然的話,怎么會一下來那么多。到現(xiàn)在,我也堅信,世上肯定有這種預(yù)備好眼淚的人!她人沒動,可是頭發(fā)自己披下來,遮住騷疙瘩臉,像鬼?赡苤┲刖媸沁@個樣子。

“他們栽誣我的!”先抱著屁股跳起來,身子變長了,落地時縮短了,忽長忽短,很難回復(fù)正常,“我沒做什么沒做什么嗚嗚嗚!”聲音嘶啞破敗,鼻涕也下來了,搞得很熱鬧。“是哪個?”突然,肥老師吼出要把屋頂震碎的絕叫,尾聲很尖,有點像刮玻璃,一扇扇窗戶自己打開了。她搖頭晃腦,披頭散發(fā),鼓大眼睛,一步一頓,手指一下下指著驚恐萬狀的小孩們,向前逼近。男孩們先撞成一堆,再四散開去。女孩們趕緊蹲下,雙膝頂著肚皮,兩手抱住頭,全身縮成一團。

“是不是你?”肥老師像老鷹叼小雞似的,一下把小郎巴選了出來。小郎巴被嚇得根本不像她的“爸爸”了,也撲爬禮拜地后退著。

大鼻子警察伯伯拉住了肥老師,瞪著她,瞪了好一陣。一雙眼睛排成八字,好像是特意出錢請人伸手捺成這種款式的,左一撇右一捺斜掛在額頭上的,粗黑的眉毛上下移動了一會兒,一下皺到鼻梁根,才從大鼻子底下的櫻桃小嘴里發(fā)出強音:“老實點!不老實,老子日媽一腳厾死你!不老實,咔嚓,給你戴不要錢的‘金殼手表’(手銬)!你還好意思淌‘水晶豆豉顆’(淚的諧稱)!”

肥老師愣了一下,眼神馬上趴了,全身開始痙攣,猛地軟到地上,砸倒了一根小板凳,肥屁股很像老南瓜。唉,此后我就開始討厭老南瓜,一輩子都沒再吃過。她搖晃著四肢,像在游泳;接著是打滾,從這邊對直滾到那邊,來來去去,硬是像炊事員罵我那樣,“從‘吱吱各’(這個角落)滾到‘阿吱各’(那個角落)去”了;地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滿屋全是灰塵。見警察不張她,只是站著看稀奇,有時退讓一下,躲開那滾過來的身子,她又改成雙手拍大腿,拍地上,腦殼大幅度地東搖西晃,一心要把它甩下來的樣子。見仍然沒人接招,只好停住,光是癱在地上,蓬亂的頭發(fā)蒙住半邊臉,另半邊臉掛著淚,全身都裹滿細土。她不甘心,重新敷衍地吼了幾聲。

“活天冤枉!我什么都沒做啊!他們栽誣我的。 狈世蠋熡譂娪瞩,嘴巴大張,一點不像雞屁股了,牙齒全能數(shù)清,有34顆;舌尖很紅,舌苔很黃很厚,有紫斑。我現(xiàn)在曉得,舌尖紅,是心火重,該吃蓮米芯;舌苔厚而黃,還是火重,不光是心火重,還有濕,吃黃連吃牛黃都可以,還要加些除濕的藥;紫斑是高血脂,肝熱火旺,要吃的藥就多了。不能吃辣椒,不能吃芫荽,可以多吃蕺耳根。那滿臉的騷疙瘩嘛,全怪激素太旺了。怪不得!

還有,這一輩子我數(shù)過許多人的牙齒,無論是誰,只要張開了嘴,我就趕快數(shù),都是28顆至32顆,沒有34顆的。怪!我還數(shù)過自己的牙齒,下面16顆,上面14顆,也怪!這該長成地包天呀,怎么一直不長呢?急死人了!太冤枉了!我還數(shù)過狗牙齒。一次都沒數(shù)清,手指老是受傷。幾年后讀《十萬個為什么》,書里說,牙齒最多的動物是蝸牛,共14175顆;另一本書里又說有25600顆。為了搞清到底是多少顆,我活捉過不少蝸牛,在放大鏡下數(shù)牙齒,結(jié)果因為那牙太小了,一顆都沒看見。

“什么冤枉?黨只有放錯的,沒有抓錯的!”大鼻子警察伯伯說。

肥老師不光張大嘴巴,鼻涕也亂糊,淚水從鼻子兩邊流下來,很老很難看,可是也很滑稽。我后來發(fā)現(xiàn),很多人流淚時,是不張開嘴巴哭的;而張開嘴巴哭的,并不一定流淚。只有那些哭叫的人,既流淚,又張嘴。我希望她多哭一會兒。

鬧夠了,肥老師想跳起來,卻被壓住了。兩位警察皺著眉頭,眼里是深深的厭惡。他們像是曉得她有這一手,先用髁膝頭抵住她,她輸了。

“簽字!——日媽不簽也要抓你!再說,別的派出所早不興簽字了!”大鼻子警察伯伯甕聲甕氣地吼道,連糊在頂棚上的報紙都抖了起來,還推了肥老師一掌,眼神像青色的石頭。又很有把握似的,腦殼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子,強調(diào),“簽不簽都要簽!”

小警察叔叔接話:“對頭!”腦殼也在空中很有把握地劃了一個圈,然后彎腰遞過紙和筆。

肥老師左手背往右手掌里一拍,咆哮:“我三代工人階級啊!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我一座都不是。∥覍γ飨钪野!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啊!為了向毛主席敬獻忠心,我可以犧牲一切!我一心想著毛主席,一切為了毛主席啊!”開始唱歌,“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呦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lǐng)會,只覺得心里頭熱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呀,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呀!毛主席的雨露滋養(yǎng)了我呀啊,我干起革命勁頭兒足!一字字啊一行行,一邊那個讀來一邊兒想,革命的真理金光閃,句句話說在我的心坎兒上!哎,好像那,一把鑰匙打開了千把鎖呀,心里升起了紅太陽呀!毛澤東思想武裝了我呀啊,我永遠緊握手中槍!”唱完了,“‘老三篇’‘老五篇’可以倒背啊!我的紀念章最大啊!我家墻上,專門釘了‘寶書臺’的,放毛主席的寶書!不信你們?nèi)タ窗!毛主席屙一泡屎,我敢啊哞一口吃了;毛主席的洗腳水,我敢汩汩一氣喝了。唉,味道負責好得很!諒你們不敢!——他們栽誣我的!”這話說得慷慨激昂,好像剛才被嚇得軟在地上的不是她,聲音充滿驚恐和焦急,也躲藏著機警,是耍無賴的機警。

大鼻子警察伯伯站住,解開風(fēng)紀扣,把袖子綰高,又吼道:“我不信你會唱一年!再說,你不配唱歌頌毛主席的歌!你唱的不算!你八代工人階級也不不起作用,也要跟我們走!——栽不栽誣去派出所說!”

“啊,我唱毛主席的歌你們敢抓我!” 肥老師又唱,“毛主席呀,你是燦爛的北斗我們是星星,緊緊地圍繞在你的身旁。你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們在你的哺育下,茁壯地成長。你親手點燃的文化大革命烈火,把我們百煉成鋼 !”唱完了,兩眼琢磨著大鼻子伯伯。

大鼻子伯伯吼道:“再給你打一次招呼——你不配唱歌頌毛主席的歌!你再亂唱后果自己負責!給你講,毛主席最恨‘捧拋’。67年,新疆南疆有個李亞長,胡說什么‘我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毛主席活,我活,毛主席死,我死,誓死保衛(wèi)毛主席的鐵打江山’。馬上打成反革命罪,判刑15年。你亂唱嘛!”

肥老師愣了一會兒,突然雙手往右腰里一伸,解開側(cè)邊的扣子,把褲子一剮,剮到腿彎彎,弓腰,翹起大屁股,屁股上燃著紅紅的霞光,對著警察招手,用高喊的方式唱起了小孩都會唱的壞兒歌:“哎呀呀,來看嘛,來看嘛!‘你家媽,在洗澡,被人看見了。白生生的大屁股,還有三根毛!’叮叮咚!”拍一下唱一聲,節(jié)奏感很強,邊唱邊往外跑,可是跑不快。褲子垮下來,把她絆倒了。

小孩們都看呆了,很友好地擠在一起。除了睡覺,這樣相處,不容易不容易。小郎巴不說話,抿緊小嘴,一手支著髁膝頭,一手勾著我的頸子。我們不是很吃驚,是很奇怪。我奇怪老師居然也會唱兒歌,而且是唱壞兒歌,還加上了“叮叮咚”,太好玩了!

我大笑起來。很快發(fā)現(xiàn)就我一個人在笑,只好停下來。長大后聽說:以笑看人,高人是先說后笑,中人是邊說邊笑,下人是先笑半天才說。唉,我連下人都不如,因為我常常是想笑就笑,根本沒說。

小警察叔叔猛地看見肥老師的光屁股,以及那種瘋勁,簡直傻了眼,嘴巴張得大大的,像只煮熟的蚌殼,半邊臉一扯一抖的,好像真的在看。

大鼻子警察伯伯不怕,發(fā)出只有健壯如牛的人才有的那種高昂鏗鏘的聲音:“老子早就見過了!日媽比你的還大還白還肉還胖墩!你還敢唱壞兒歌!老子也會唱,‘請你吃碗油!什么油?醬油!什么醬?豆瓣醬!什么豆? 豌豆!什么豌?臺灣! 什么臺? 抬你進棺材!’”撲過去就朝她身上肉多的地方掐。又拖住她,給了大白屁股墩墩一耳光。肥老師使勁往上撈褲子,警察怕她跑,使勁往下剮?纯磁懿幻摿,才和她一起提褲子。她的屁股頑抗地扭了好幾扭,終于提上去了。突然她又一倒,像是死了。警察用指頭在她身上到處捅了捅,捅得她“哎喲哎呦”叫。一個人痛了,就會這樣叫。她沒有死。小郎巴可能以為她真的死了,立刻溜得更遠,說不定他生來就懂得什么時候應(yīng)該逃跑。

肥老師叫罷,起身又跑,還;ㄕ,“兩個大私兒,兩個塞炮眼的,睡短棺材的,老鴰戡眼睛的,狗雞巴日的,你們等著!你們等著!老娘喊人去!老娘寒心了的!喊人拿宰子(鏨子)來宰你們!把腸肝肚肺都給你們宰出來!宰得一個二個嘰啦嗚叫的!”此后直到現(xiàn)在,據(jù)我觀察,一個人要逃跑,不能直說,但又要說點什么,就只好說“你等著”;一說“你等著”,就是說“我要跑”,就是認輸。

肥老師當然跑不脫,還是被抓住了。她氣急敗壞,更加躁辣,亂吼:“放開!放開!放不放?真的不放是不是?老娘眉毛一楞,不論熟人;眼睛一鼓,不認公母的哈!”警察不理她,真的不放。她無法,提著褲子,弓腰駝背,一下縮進了床底,完成轉(zhuǎn)移,還往里邊擠。摩擦的聲音讓人牙齒發(fā)酸,有點像刮玻璃。床很矮,大人不容易進去。她把底下塞得滿滿的。很快那身子為了適應(yīng)新形勢,變得扁扁的薄薄的長長的。奇怪喲!

“憨婆娘,濫市婆娘,出來!”大鼻子警察伯伯沒有抓拿了,吼道。

“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老娘硬氣得很!”肥老師縮在里面,像只賴抱雞(孵蛋雞),但不示弱。

“隨便你!你就在那里頭面壁洗心嘛!反正已經(jīng)遭包圍了,跑不脫的,最后都一樣。媽的媽還是等于老外婆!”大鼻子警察伯伯接著吼,膪頭肉抖啊抖。

“老外婆就老外婆!說不出來就不出來!”肥老師還是像賴抱雞,還是不示弱。

爭吵對抗一直通過床下的縫隙進行。警察和肥老師,都用同樣的火氣,通過這個口,向?qū)Ψ剿腿ヘ焼、反駁和威脅。警察拉她,拉空了,打她,打歪了,總之就是沒挨著。居然這么沒本事,不像警察。

最后是大鼻子警察伯伯冒火了,取過掛在墻上的雞毛撣,倒著拿,光桿桿朝前,看幾眼,沒看上,又掛回去,出門找來一根粗棒棒,就是廚房里,抬甄子蒸籠的那根,佝腰對著床下吼:“我會讓你的肚皮剟進棒棒里!讓你的胳膊打斷棒棒!”等了一會兒,先把手表抹下來,塞進腰間的表包,就是當時才興起但還沒有流行的,在褲包上方,專門做的,兩三寸大的小包,保護好,擺出大干一場的架勢,“派出所都改叫人民保衛(wèi)組了,就是光保衛(wèi)人民,不保衛(wèi)你,可以亂剟你!不聽說,不依教,再不出來就拿棒棒嘿咗一下剟進來了哈!哪個盡跟你啰哩啰嗦,屄侃卵侃的喔!剟得不好,剟穿了不管哈!……要剟了哈!老子心頭鬼火戳!日媽數(shù)一二三!一!二!三!一——!二——!……”接連聽到棒棒剟在肥肉上發(fā)出的噗噗聲。

肥老師“哎喲媽吔”亂叫幾聲,不敢再頑抗,自己蔫巴巴地爬出來,舉起雙手投降了。哎呀,簡直認不出她了。滿身的灰塵更多,半邊臉也黑了。嘴唇咬緊,臉色慘白,兩眼冒光,嚇人得很。不敢看。估計蜘蛛精正是這樣;說不定肥老師真是蜘蛛精變的。

“不出來嘛!不出來就躲得脫的!肥冬瓜也怕遭剟爆。 贝蟊亲泳觳邦嶍浴保ㄔ捴袔Т蹋┧,“踏褻”她。

沒法,肥老師只好簽了字。一簽完字,她又開始蹦跳。兩個警察按一個胖子,動作很大。

小孩們嚇得把兩手使勁往屁股下面藏。有的哇哇亂哭,唧唧狂叫,哭叫聲很尖銳,似乎割

能斷玻璃。

大鼻子警察伯伯說:“不老實!你招兇(因猖狂而招禍或吃虧)!你作死!你皮子癢!你膽子‘汪二’(很大)!錠子(拳頭)爬背不留情,讓你駝背生根。嗯?還亂蹓!日媽先打半死,救護車拖去救活,再打個半死!日媽捆起來,捆‘小青龍爬背’!”一下提起那具肥身子,把她的右手從右肩反過去,左手從腰部背到背上;又把兩個大拇指拴在一起,兩手就乖乖地在背上連起來了。哦,這就是“小青龍爬背”!沒有戴“金殼手表”,沒有“咔嚓”,只用一小截細繩拴,拴的時候,肥老師發(fā)出最后一叫,接著就沉寂了。那叫聲很大,很尖,就像現(xiàn)在街上常見的,車禍中的那種悲慘的尖叫。這種尖叫會讓人小便失禁的。后來果然發(fā)現(xiàn)有幾個小孩濕了褲子。大鼻子警察伯伯都平心靜氣了,她還叫,多余!

關(guān)于“小青龍爬背”,這里為廣大中老年人多說兩句:沒事自己慢慢試著爬,可以治療肩周炎呢!如果犯事了讓警察幫著爬,那就小心肩袖(肱骨周圍的肌腱復(fù)合體)裂傷。

肥老師把眼皮輕輕抬起又輕輕放下,不再打開的樣子。她把屁股縮到后面,身體被拖到前面,整得洗臉般地流眼淚,哼哼唧唧的,最終還是被拖走了,鞋都拖掉一只。拖的過程中,她的大紀念章被大鼻子警察伯伯搶了,說她“不配戴毛主席紀念章!”聽媽媽說,毛主席的像章是要請的,先鞠躬,雙手接過來,再鞠躬。大鼻子警察伯伯怎么一把就抓過來了呢?

逃遠的小郎巴回來了,趁機溜過去,使勁摳肥老師的腳板心,手指在那里來回飛跑,自言自語似地說:“報仇!報仇!可惜找不到毛毛蟲!”腳都摳抖了。但是肥老師沒有什么反應(yīng)。大人不怕?lián)改_心?

小郎巴摳完腳板心,就閃到警察伯伯的虎背后面去,伸長頸子打量肥老師,準備一不對頭撒腿再跑。慌忙間自己跌了個“坐厾”。

肥老師順從地低下頭,下巴抵到胸脯上,呼呼喘氣。突然旺起泡眉腫眼的臉喊了一聲:“快來救我!”這話很奇怪,聽不懂。誰來救她?郵遞員?我猜是。

這一次,肥老師氣得最兇,可是居然沒有氣得她腳板長雞眼。萬一長了,兩手被警察抓著,也沒辦法摳腳,聞手指頭了。

小孩們一個個把嘴張大,說不出話;又張小一點,還是說不出話;最后要閉嘴時,才放下?lián)字纳囝^,發(fā)出一聲驚呼:“哦嗬!”

我后來想,那么厲害的肥老師也會輸?原來她所以能夠戰(zhàn)勝小孩們,全靠她老師的身份。面對警察,她就變成小孩了。所以只有她輸!莫非警察會輸?我又想,警察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要是有個警察爸爸,那就像比別人多一個爸爸似的。當然是要大鼻子警察爸爸,不要小警察爸爸,小警察如果當誰的爸爸,那就還是一個爸爸,說不定才半個呢!

期間小警察叔叔看過我一眼;肥老師也回頭逮了我一眼。我很不滿,悄悄說:“我也是你爸爸!我不怕你了!”看到肥老師的狼狽樣,我又想,小警察叔叔是你小爸爸!大鼻子警察伯伯是你大爸爸!警察都是你爸爸!你有一堆爸爸!幸好我只有一個爸爸!

我還在心里唱兒歌,罵她全家:“你家爸,老母鴨,坐起飛機到處爬;娶個婆娘矮又矮,生個娃兒像豬崽!你家媽,母夜叉,拿起叉叉到處叉!你家婆,老母鵝,拿起機槍到處戳!你家奶,愛扯拐,拿起蜜蜜到處甩!你家哥,是逛啵(光頭),上課悄悄玩麻雀,老師罵他憨坨坨!你家弟,愛吃屁,上課專門玩鼻涕!你家公,有點東,半夜起來爬煙囪,逮到就遭兩彈弓,打得雞兒紅彤彤!”

瘦老師一直坐著,先是抿笑,又有腔有調(diào)地咳嗽了一會兒,然后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既不干咳,也不尖笑,只是把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輕輕抖動。這樣鬧騰都沒有撼動她的屁股,F(xiàn)在想來,那屁股好老辣,好沉穩(wěn)!那三個人剛拐彎,她一下站起來,肩膀端平,像小姑娘那樣歪了一下頭,兩只胳膊夾緊身子,走路有點跩,來到教室中間,笑瞇瞇的,帶領(lǐng)大家做游戲。有時會使勁跺一下腳,腮幫上的瘦肉,居然都跟著抖動了。她不慌不忙的,臉上有點傲氣,有點放下了心事的快意。這一天,可能是瘦老師一輩子最得意的時光。該她跩喔!

肥老師被抓走了,不能再嚇人了,不能再欺負人了!但這么快就抓完了,也怪可惜的!

那天的晚飯,小孩們沒心思吃,急急忙忙亂刨幾口,就完了。我貪吃,也急急忙忙刨了幾大碗。吃完都不說話,靜靜的,好像都一下睡著了。我和小郎巴,只是聳眉毛動鼻子遞眼神。

傍晚,家長們接到小孩后,久久不愿離去,議論紛紛。熱鬧得像蜂房。平時關(guān)系不一定好,現(xiàn)在個個都在人群里拱來拱去尋找知音。有人說:“還是老師呢!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有人說:“丑事個個做,不露是高人!沒幾個好東西!”

小郎巴的媽媽,一張紅嘴唇,一會兒貼在這個的耳朵上,一會兒套在那個的耳朵上,像縫紉機一樣,喀喀喀喀地說個沒完沒了。她還把后到的人一把拖近,拖了好幾個過來;用大半個拳頭,和伸出來的一根指頭,向遠處的人招手,那些人趕緊跑來。小郎巴媽媽的一張臉急速抵過去,尖鼻子一下沖在前面,像是要錐她們。那幾個人不怕錐,很配合,馬上像盼望什么好事似地盯著他媽媽的嘴,神情很貪婪。那嘴里不斷有唾沫星飛出來,人們也不避開,也不埋怨,要聽消息,顧不得了。有人把手掌圈在臉旁,為的是聽得更清,可是看上去就像長了個單邊大耳朵,怪得很!他媽媽趕緊擠眉眨眼地低聲說著什么,不時機警地四下瞟一眼。先是他媽媽的兩片嘴唇不停翻動,后是幾個人的嘴唇一起翻動,鼻子也扭,眼睛也眨,只能聽到咝咝咝咝的聲音。神態(tài)很丑。最后一句話聽得清:“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你不要說給別個聽哈,免得遭報復(fù)。不過我是相信你們的。上次那件事果然沒有說給別個聽,所以我沒有遭報復(fù)!”這時有人疾步過來打聽,小郎巴媽媽“哎唷”一聲,同時肩膀車開45度,幫助腦殼車開90度,馬上車回來,說:“不曉得。”一串眼色遞出去,掃一圈。結(jié)果個個都說不曉得,好像她們從不參與是非。那人只好默默把目光由這張嘴移向那張嘴。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多數(shù)人是消化不了大新聞的,不說出去,肯定受不了,要憋死。得趕快散播出去。有人分享了,自己能消化了,又會暫時強調(diào)保密,覺得只有自己或少數(shù)人才曉得秘密,也是一種優(yōu)勢。

小郎巴停止咋呼、麻鬧(搗蛋),捏著幾粒飯,鉆空子跑了。他去喂楊排長,要讓楊排長高興高興。楊排長旁邊有一只麻雀。它停下來,尾巴一埋,同時往前一跳,就屙完屎了。哦,麻雀是這樣解溲的,好玩!

郵遞員裹著短大衣,頂著綠帽子來了。來救肥老師?晚了!他手里托著從車兜里取出來的信,還低頭看看信封黏好沒有,瞇眼睛騰跳躲閃著,舉止小心,拘謹。帶著討好的表情看著我們,像哈巴狗。凹陷的印堂依舊發(fā)白。很久后我才明白,他的肺功能肯定不好,可能處于氣血兩虛的狀態(tài)。還有,滿臉也鼓著騷疙瘩。這又是雄性激素過剩的表象了;不論男女,只要騷疙瘩茂盛,大都是雄性激素作怪;只要狠狠打擊雄性激素,保證臉光得像西瓜,一顆騷疙瘩都沒有。不曉得他們分泌那么多雄性激素,要干什么!

他沒有說話,只是下意思地摸了摸綠帽子,躲在角落里,眨巴著傻乎乎的瞇眼睛,支著耳朵聽。我向他行注目禮,他好像沒看見,更沒有像猩猩一樣,把嘴唇裂成月亮般地笑,露出紫色的齦肉,和藹地說“小朋友乖!”我彈舌頭,他也不張我,太不講交情了。這使我很生氣。

瘦老師一見郵遞員,兩眼馬上閃光,像是在冒熱氣。她就用這種冒著熱氣的眼睛注視著他,目光在他的臉上撲來撲去。沒有回應(yīng)。她走過去,把整副笑臉遞到前面,走得很近,說:“進來坐下嘛!”還是沒有回應(yīng)。她又對他說了什么。聲音很低,我聽不見。他用戒備的,抵觸的眼光錐了她一下,伸手慢慢地有力地推開她。她微微彎腰,把肚子后退一點,而把臉湊得更近,又說了什么。他挖她一眼,一下跳開了。

郵遞員聽大伙說了一陣,高大的身子折疊了一下,直起身,通紅的臉上貼上很小一片淚水,就皺著眉頭走了,跌跌撞撞的;邊走邊用手掌刮淚,像貓洗臉那樣刮,把淚藏到手掌里去了。瘦老師追了幾步,遙遙做出攙扶的動作,可是根本沒有扶,做樣子的。很快就自己停住了,只用失望的眼神朝郵遞員走的方向望著,像是要猜他腦子里的想法。

郵遞員帶走了手里的信,可能又會塞進綠帽子里,哦,不,是塞進車兜里。我有點奇怪哈,他以前來,每次都從綠帽子里取出信來。那么多信,為什么只有這一封放進帽子里?我追著問過他,他笑一笑,沒有認真回答。小孩問事,大人可以不張;大人問事,小孩必須回答。唉!心里不服喔!

很快郵遞員又沉甸甸地走回來了。他并不胖,走得這么重!他的目光不再騰跳躲閃,直接盯著我,一直走到教室里。我看見兩顆淚,比蠟燭的淚還大顆,流一流就沒有了,被他的臉吸干了,淚痕亮閃閃的,像鼻涕蟲(蛞蝓)爬過。瘦老師張著嘴,想說什么的樣子。他走到我的面前,把雙手插進我的腋窩里。他力氣大,動作快,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一下到了他的頭頂。他舉著我,定了一會兒。我在空中往下看,發(fā)現(xiàn)他的眼袋,已經(jīng)變得很飽,有點像煎餃。臉上起了小米一樣的細疙瘩,鋪得滿滿的,好像很冷。這讓我渾身發(fā)癢。

之后,郵遞員穩(wěn)穩(wěn)地放下我,不說什么,像狗,像狼狗,沉默而嚴肅,和誰都沒告別,就走了,真的走了!

這是我小時候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我不喜歡他那紫色的齦肉。

瘦老師瞪了我好幾眼。還咳嗽,咳得很兇,像一條感冒的老狗。之后,她就發(fā)呆,并且,很快淚流滿面。

從此沒見過這個郵遞員。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見過第二個,把信放在帽子里的郵遞員;看見過一次送電報的,從帽子里取出電報;看見過多次,老農(nóng)民,從帽子里取出錢,火柴,煙。

直到家長和小孩都走得差不多了,連以小郎巴為首的最后幾個,模仿肥老師,發(fā)人來瘋,鉆進床腳不出來的小孩們,一個個被活捉,極不情愿地跟著家長離去了,院子里還擠滿了生人;當然,照例,是女人做主力。第二天還有女人來伸腳探頭。那是昨晚錯過了熱鬧的人,心有不甘,前來撿渣渣!這種人,動作慢,哲人胡金良說的“吃屎都搶不到熱的”,就是說她們。

當天晚上爸爸媽媽審問我,我倒進媽媽懷里,傷心地哭著,極力想說出實情,但我說不完整。媽媽勸我一次,我就哭得更厲害。后來我平靜了一點,才坦白完。最后又哭兮兮地說少女“是冤枉的!她什么都沒做!肥老師才是壞人!”

媽媽說:“你呀!壞老師!”不曉得是埋怨我還是責怪老師。

爸爸好像明白自己“吃桃子都會把桃子核核錐到天膛上,沒有發(fā)言權(quán)”,所以老老實實沉默著。

后來聽媽媽說,班上每個男孩子的小麻雀,都被肥老師咂過拔過裹過……我的小麻雀,都裂了一層白皮,那么別的男孩子的小麻雀,肯定也裂皮了。

此后接連很多天,瘦老師都愛把肩膀端得平平的,有時候甚至聳起了肩,走來走去,很像一棵連吃了幾天鮮糞的大白菜,器宇軒昂;干咳和尖笑的聲音,升高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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