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搭救少女
一天中午,云開天破,天光地明,太陽全身插滿堅(jiān)硬的光芒,空氣熱烘烘的,肥老師歪歪扭扭地睡得流涎水,睡夢中還在哼“翻鋼盔”。我想念少女,想摸摸她的“青殼鴨蛋”,至少摸摸額邊的藍(lán)筋,手背上的也行;想和她說說話。我又逃午睡,溜了出去。太陽當(dāng)頂,影子老是跟著我。以往我是追在別人后面蹅影子,沒有人可追,才蹅自己的影子;喜歡影子。但今天我不喜歡影子!試著推開它,可是推來推去就是推不開。我氣憤地狠狠厾了它幾腳。
到了樓梯邊,只見少女倚著門框,苗條的身子軟軟的,和門框連在一起。太陽斜過來,她的身子和臉,半明半暗,有股仙氣。倒巖山上的仙女肯定就是這種樣子!我的心咚咚亂跳,幾步跨上樓梯。因?yàn)樯系每欤料ヮ^一軟,跪了下去。抬頭一看,少女不見了。唉,是看花了眼!
小煤爐早熄了。色彩糊涂的小桌子倒了個四腳朝天,桌框里堆著枕頭,酒瓶。簡直亂七糟八!鑰匙插在門上的鎖孔里。目光移開鎖孔,射向窗戶。那干凈得像是沒有一樣的窗玻璃,已經(jīng)變得灰蒙蒙的了。透過窗縫,里邊荒無人煙。兩張空床上,斜斜的光線像棍子般捅進(jìn)屋里,又像刀片一樣睡在上面;寬床下洗澡用的大腳盆,已經(jīng)干了底,結(jié)了褐色的水垢,養(yǎng)縫隙的水沒有了,估計(jì)盆子早漏了;小床上躺著少女的帆布挎包?罩性瓉砹乐慌琶淼牡胤,沒有毛巾了,只有一根從西窗拉到東窗的細(xì)繩子,好像是收走毛巾,才牽的繩子。以前是繩子躲起來,現(xiàn)在是毛巾躲起來了。三抽桌上的酒瓶站得規(guī)規(guī)矩矩,里面的那一枝來自郊外的野花早蔫了,變得慘紅,在微風(fēng)中怯生生地?fù)u擺。唉,可憐的花兒,誰來看它開放呢!空房子看它開放?叔叔——少女的爸爸——看它開放?蔫了也好!那時沒有洗潔精,有的話,在水里滴一滴,鮮花可以維持較長的時段。少女的一只布鞋反撲在地上,軟塌塌的,孤零零的,像是生了癱瘓病,不曉得為什么離床那么遠(yuǎn);側(cè)邊是燒洗澡水的那個大翻砂銻鍋,里面有淺淺一層黃水,水是頂棚上滴下來的雨水,說明撿瓦的工人,沒有好好干,說不定還多蹅壞了幾塊瓦呢。沒看見紅色的油紙傘?傊袞|西都很新式地排著,絆倒誰,一定會壓癟能壓癟的雜七雜八。刷了石灰的白墻,也起了斑駁的黃斑,和少量彎彎曲曲的黑紋。是漏雨了,漏得不兇,也漏到墻上。要漏就該漏兇點(diǎn),漏兇了,放五六個盆盆罐罐接水,東敲西敲,好聽得很。我看了半天黃斑和黑紋,有的像鳥,有的像老虎,有的像汽車,好玩得很!最好一直別刷墻,一刷這些圖畫就沒有了,不過又會出現(xiàn)新的。
關(guān)于鎖孔里插鑰匙的場景,二十多年后我突然想起來了,心一動,當(dāng)即吟詩一首:出門時,別忘了把家,掛在腰間。取名《鑰匙》,發(fā)表在《成都詩報(bào)》上,并收入我的詩集《感受生活》。
少女還是不在,她的爸爸也不在。湊近門縫聞聞,沒有香氣。
身后響起了腳步聲,是炊事員的。他沒地方獻(xiàn)蓮花白了,早萎了,送飯時也悶聲不開腔,有時裝模作樣地矜持地超脫地點(diǎn)一下頭,有時做出連放個屁也一定保證不出聲音的老實(shí)樣;面對少女時,笑得彎彎的眼睛,月光般的目光,已經(jīng)變了。長大后我想,還好,炊事員就是餓牢餓蝦的,倒沒有含情脈脈。丑八怪一旦含情脈脈,那才更丑更怪!當(dāng)時,他像往常那樣走著?匆娢以跇翘萆,也不照例恨著我了,而是垂下眼簾,遮住那陰森的冷光,突然加快了腳步,到黑走廊拐彎處,一腳在里一腳在外,停一下,逃了。
我走下樓梯,發(fā)了一會兒呆,才跟蹤炊事員,到了廚房窗外。我想順便看看他的泡菜壇子。
廚房干凈得很奇怪,像床上一樣。這就沒什么意思。桌面上倒豎著桌子,板凳上倒豎著板凳,臉盆上倒囥著臉盆。我找了找洋瓷大茶缸,在!擱在屋角。里面肯定游著胖大海呢。茶缸邊有一塊破瓷片,是刮洋芋用的,每家都有。破瓷片邊,有一塊白磚。貴陽的好多房子,都是白磚修的。磚質(zhì)很細(xì)膩,很平整,沒有半點(diǎn)小裂口小縫隙。我家也有一塊。都用來磨刀。白磚緊挨著一副白袖套。
炊事員拴著圍腰,赤著胳膊,額頭上的烏疙瘩變紅了,正對著一塊大砧板,在惡狠狠地挼面,挼一攤蹲得癟癟的,胖胖的面團(tuán),汗珠把面團(tuán)邊上的灰面,打出一個個小坑。他的模樣顯得窩囊而執(zhí)著。
他吼著歌。原本優(yōu)美的旋律從他嘴里跑出來,簡直像慘叫,簡直在糟蹋歌。
又聽他挼一下,就吐出一個字:“我,要,強(qiáng),奸,她!我,要,強(qiáng),奸,她!”接著說,“只干一回就行了!槍斃都可以!日媽喲,先把生米燜成爆米花再說!”那是一種粗野的,兇暴的聲音,但不是發(fā)怒的聲音。
我吃了一驚。我那時并不曉得強(qiáng)奸的含義,不曉得巨大的黑影沉重地壓下去給當(dāng)事人帶來的終身傷害。我只曉得是做壞事。我的心又開始亂跳,仿佛壞事已經(jīng)開始了。一時間,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了,只有這句話,像漁網(wǎng)一樣,鋪天而下,蓋得我喘不過氣來。很快話聲消失,全部楔進(jìn)了心里,讓人很難受!
又聽炊事員說:“我只有離開,日媽不然腦殼要遭革下來垛在旁邊的,要遭‘花生米’(子彈)敲砂罐的!”
這時我看見面團(tuán)邊有一把刀,亮亮的,長長的,不像切面刀,像殺豬刀。如果揮動,一定錚錚有聲;如果栽進(jìn)桌子,一定振振有聲。靜心聽聽,好像聽見風(fēng)在刀上呵呵地響。很嚇人。
我忘了看泡菜壇子,轉(zhuǎn)身直奔大街。心想一定要趕快找到少女。炊事員,這個爛私兒,老私兒,憨私兒要干壞事,我要搭救她!
午后的街道沉寂而干燥,漠然的樹蔭下,有一種夢幻般的氣息。我踩著盛夏剛勁的陽光,走向前方。偶爾有一兩片涼風(fēng)從樹葉上飛來,漫到我臉上,好涼快!
街邊癱著一個空壩子,壩子當(dāng)頭趴著兩間平房,褐瓦上有顫動的波光。這是居委會。駝背老太太,這個老憨包,一眼捕住我,警惕地高喊:“霜娃!憨包娃娃去哪里?小憨包你站。
我顧不上回答,也不想回答,更不會站住。正好有人喊住老太太說話,我借機(jī)跑去。跑過了,才想起唱兒歌:“老太婆,尖尖腳,汽車來了跑不脫,咕嚕咕嚕滾下南明河,跌成一個癟腦殼。哎喲喲,得吃一個毛辣椒(番茄)!”
關(guān)于毛辣椒,這里多說兩句。貴陽有毛辣椒,媽媽的老家四川簡陽有洋海椒,全國各地都有番茄或西紅柿。其實(shí)都是一種東西。后來我終于明白,其中的“毛”,“洋”,“番”,“西”,都是外來的意思。貴陽還有一種植物,小菜類,叫“楊喝”。是哪兩個字呢?一只想不明白。在四川菜場看到過一次,寫的“陽荷”,突然明白,是“洋荷”。確實(shí)像荷花,只是肥咚咚,厚篤篤的。那么,洋姜,洋蔥,洋芋,洋荷,都是古時先后來中國定居的。
居委會隔壁就是少女上班的服務(wù)站,我忘了去查看。
街上有不少少女,但沒有像我找的少女那樣動人,過目難忘的。這一眼就能看出來,隔得很遠(yuǎn)也能看出來。每當(dāng)我看到清瘦苗條,楊柳一般在陽光下疾行的少女時,就趕緊跑過去?上Ф际莿e的人。
我熱,熱得滿頭大汗,眼睛都被汗水漤痛了?赡苁且恢痹谔栂聲裰峙苈返木壒。
幾小塊烏云趕過來下了幾顆雨,又跑了。一股風(fēng)撫過,很涼快,很新鮮,不曉得風(fēng)是不是覺得我熱,才趕來的。要是來股轉(zhuǎn)轉(zhuǎn)風(fēng)就好了!地上又有風(fēng)的影子亂晃。顧不上多看。經(jīng)過了貴陽最大的十字路口。這里叫噴水池,正中是大花園,過節(jié)才噴水,噴得比房子還高。南邊另有一個十字路口,叫小十字;西邊還有個,不大,但叫大十字呢!噴水池邊上,有個崗?fù),是座圓的小房子,里面高高地坐著一個警察;紅綠燈由他手動控制。這種崗?fù),?0世紀(jì)80年代末,才消失,F(xiàn)在的警察,都不怕日曬雨淋嗎?我到崗?fù)ず竺娑懔艘粫䞍禾枴?/span>
路邊有個來自城郊的苗婦。腳上是草鞋,上衣開襟,大袖,沒有紐扣;下面是獨(dú)特的蠟染千層裙,裙面繡花;花帶拴在腰桿上,模糊了裙子和衣裳的交界。頭上用土布一圈圈包成一大坨,坨坨里翹著一只牛角。銀項(xiàng)圈,銀腰帶,銀手鐲,都有。個頭很矮。傳說苗族婦女會放蠱,我有點(diǎn)怕。放蠱要先做蠱。只消把蛇蝎蜈蚣等毒蟲捉來,放進(jìn)一個壇子里,蓋好,隔一二十天,打開,里面只剩一只活物,所有蟲子的毒,便都集中在這只活物身上了。苗婦用特殊的方法,把活物的毒收起來,這些毒,就是蠱。苗婦看誰不順眼,就會悄悄把蠱放到誰身上,誰就會生病。要等苗婦把蠱收回去,病才會好。苗婦究竟會不會放蠱?我不曉得。我沒忘記。成年后專門做過調(diào)查,苗婦們,都不會放蠱。
苗婦正在賣山楂、刺梨、紅子和葵花。也賣花紅(沙果),很少,已經(jīng)被人買走了。山楂都用野草串成一串,像項(xiàng)鏈一樣。一根扁擔(dān)橫勒在肩上,兩頭無數(shù)根細(xì)韌的野草,連著山楂串。苗婦隨時用小瓷片割斷野草,五分錢一串的山楂,就被買主拿去。我以前也買過,掛在頸子上,舍不得吃。這次只好走過去,把山楂像摸佛珠一樣摸遍。刺梨和紅子分別裝在麻袋里,五分錢一碗。葵花就是賣一個整盤盤。如果是小孩賣,會邊賣邊把那個圓盤盤葵花一顆顆拔出來喂給黃門牙?梢再u半邊。紅子是豌豆大的顆粒,野果,鮮紅,癟癟的,像算盤珠子的樣子,味淡。傳說吃了屙不出㞎㞎。它究竟是什么東西?我追蹤了幾十年。貴陽人所說的“紅子”,肯定不是規(guī)范的名字。終于,我買到一本《花木辭典》,查到了它!所謂紅子,學(xué)名火荊。還有賣芭蕉的。那時我只見過芭蕉。成年后分不清芭蕉香蕉,以為都是一樣的。探索半生,才搞清楚,芭蕉有三個棱,香蕉有五個棱;芭蕉柄長,香蕉柄短。味道?都說不一樣,我沒嘗出來。賣豆腐的老頭不安心賣豆腐,旺起腦殼專心練歌:“一顆豆,圓又圓,推成豆腐賣成錢。人人說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賺飯錢!”我想吃山楂,或者刺梨、紅子,芭蕉也可以,葵花更不錯?墒菦]有錢。那時候的小孩基本上都沒有零花錢?匆魂,羨慕一陣,只好走了。舍不得走,也得走!
不遠(yuǎn)又有個老太婆在賣“私娃娃”。“私娃娃”,外地叫春卷。真正的私生娃娃,都用布裹好,丟在街邊、墻角。小食品“私娃娃”,也是裹好的,經(jīng)營地,也在街邊、墻角。這就是“私娃娃”的來由。她一邊賣,一邊做。抓一點(diǎn)米面,調(diào)得倒干不稀,用掌心窩住一坨,然后甩出去;剛要甩脫,又急忙收回來,反復(fù)不停。甩出去干什么?甩出去沾平底鍋。每沾一次,就有一層半固體被燙成薄片。用薄片裹上幾根綠豆芽、萵筍絲、蘿卜絲、蕺耳根,放進(jìn)一兩粒脆花生、脆黃豆,灌一勺辣椒醬油水,忙忙亂亂地趕快揉進(jìn)朝天的大嘴里,難看死了!所有滴湯漏水的東西我都不喜歡吃,但只吃“私娃娃”。旁邊還有個賣冰棒的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小凳上,守著大木箱,東張西望,同時很隨意地“唱”著“歌”:“菠——蘿豆沙冰棒——!……”她的箱子里,每一面都釘著厚篤篤的棉絮,厚棉絮用紗布包著,呈黃褐色。棉絮之中,冷冷地睡著菠蘿冰棒、豆沙冰棒。看了一陣,吞點(diǎn)口水,接著走。
碰到一條農(nóng)村大漢,挺拔在路邊,守著高梁秸掃帚,向行人呼喚:“要雞巴辣雞巴粑粑豆豉圓篤篤!”每呼喚一次,行人就回過頭,看他一陣。是在罵人嗎?不像。到底喊的干什么呢?不曉得。好玩!都停步看著他。有人說:“賣掃帚的有什么看頭嘛,他喊‘要幾把拿幾把,把把都是圓肚肚’!”引起一陣狂笑。
偶一抬頭,只見遠(yuǎn)處的陽光,收斂著大街上的陰影,飛快地向這邊跑來。眨眼間,陰影被卷去,我走在了明晃晃的陽光下;剡^身,陽光還在跑,陰影還在退。不久,陽光又被陰影以相同的方式攆跑。仰望天空,嗬喲,大塊的云彩跑得歡喔!很久后得知這叫“颮移”。
小巷子里走來幾個四平八穩(wěn)的閑人。有對布依族男女嘰嘰咕咕地走。男的穿對襟衣,頭包青布帕。女的穿花衣裳,衣襟、袖口、褲腳緄著花邊。還圍了一件短圍腰,上面的花朵一朵擠一朵。長辮子盤在頭頂,覆蓋一張青帕子。銀手鐲、銀項(xiàng)圈、銀發(fā)簪齊全喲!像是進(jìn)城買東西的。唉,沒遇到仡佬族。仡佬族還好看些!男的也穿裙子呢!
前面有一條神色凝重的狗;另一條狗半蹲在原地解便,很像在練童子功,而且入定了。我亂吼了一首兒歌:“我是革命的一條狗,守在祖國的大門口。帝修反膽敢來侵犯,我汪汪咬他幾大口!”
看見地上有一灘積水,就在一邊等,等到有人過,馬上快速沖去,騰空,猛地踩碎水面,漂亮的污水開花,我就一趟消失。當(dāng)然是挨罵了的。
正走得急急忙忙,有人高喊:“站開些站開些,不要擋手擋腳的!大糞來了,把衣裳搞臟不管!”其實(shí)不是清潔工的大糞挑子,而是得意洋洋地騎著新單車的小伙子。那單車漂亮喲,用塑料線纏得花花綠綠的,像個老妖精。
到了三民東路菜場,拉菜的板車變成馬車了?匆妿灼ダ说鸟R,還有東一團(tuán)西一堆的馬糞,大模大樣地等在那里。馬糞柔軟、濕軟潤,甚至熱氣騰騰。它們的色彩很鮮,是純粹的軍綠色,都統(tǒng)一地又光又亮。馬兒全是貴州馬。后來看到外地馬,才曉得貴州馬,是多么瘦小。”让H還小呢!馬兒站著,露出細(xì)長白潤的牙齒,鼻孔張得很大,要是在冬天,能噴出朵朵氣團(tuán)。現(xiàn)在不行。不時抬起這只前蹄敲敲地,又抬起那只前蹄敲敲地,每次都敲出火星了。肚子上有一條條彎彎的肋骨。睫毛很粗壯,但風(fēng)塵仆仆。雙眼皮。用尾巴趕蚊子;渾身的皮子從上到下,均勻地微小地快速地抖一遍,也可以趕蚊子。背上的傷口跟隨著一隊(duì)蒼蠅。臊味伙著熱氣襲過來。我盯著馬臉看,越看越覺得不像馬臉,而像肥老師的臉。本來我是很喜歡馬的,這一看就不太喜歡了。但還是有點(diǎn)喜歡。
有的馬把腦殼埋進(jìn)麻布馬料口袋里,沙沙大嚼,全身放松?诖餄L出一顆黃豆。馬吃的豆,叫馬尿豆。奇怪啊,怎么叫馬尿豆?多年后我突然明白,不是馬尿豆,而是馬料豆。因?yàn)橘F陽人尿料不分,才訛成了馬尿豆。不光尿料不分,進(jìn)菌、白北也不分,哥鍋又不分,三山、四是還是不分,經(jīng)濟(jì)京劇仍然不分。多,互相亂訛。還有訛得更古怪的呢!芫荽訛成“鹽須”,荸薺訛成“撲雞”,螞蚱訛成“麥抓”,踉蹌訛成“撈穿”,螃蟹訛成“盤海”,餛飩訛成“昆吞”,“預(yù)備——起”訛成“一百七”,等等,名詞動詞齊全,植物動物食物皆備。太搞笑了,可又個個一本正經(jīng)!
留著“一塊瓦”發(fā)式的趕馬哥不見了。不見了還好點(diǎn)!趕馬哥都愛噗嘰噗嘰地唧清口水,大泡大泡的唧,難聽死了!還摳腳丫,摳了要聞一聞手指頭,難看死了!
這時小鋪?zhàn)永镉腥松斐瞿X殼狂喊一聲:“五只腳的馬,快來看嘍!”又縮回去。果然有人“快來看”,我也趕忙看。沒有五只腳啊,還是四只呀!不過有一匹馬,四條腿外,又多了一段黑東西。那是它解小溲的東西。嘿唷,黑喲,粗喲,長喲,大喲,結(jié)實(shí)喲,心里亂跳喲!從此,我一看到電警棍,就想起它。其時,那根“電警棍”一甩一甩的,敲著肚皮。嚇人!尤其是,那馬兒還作勢斜耳白眼要咬我。更嚇人!
又看見賣豌豆顛。唔,燀一下就吃,生澀的,不喜歡。喲,還賣蓮花白!我心里一喜,不看馬了。沒錢買一蔸,但也高喊“站開些站開些,不要擋手擋腳的!大糞來了,把衣裳搞臟不管!”攻進(jìn)人縫里撿了一匹。蓮花白臟兮兮的,我去洗。
太陽很大很紅,連小石頭邊也有一點(diǎn)陰影。已經(jīng)連著出了三天整太陽,熱。我忘了少女,跳進(jìn)一個洗菜的水池里,洗起冷水澡來。水的破裂聲很好聽。我坐在池子底,水面摸著下巴,衣裳被水鼓得滿滿的。我趴下去,讓水面上長出兩只亂抓的手,幻想有人被我麻住了,慌慌張張來救我?上]有。我把水龍頭開大,讓水使勁沖下來,開成很大一朵白花。
正洗得心花怒放時,隱約聽到叫喊聲:“幺兒幺兒,你在哪里?你應(yīng)一聲嘛!”賣打藥的歌聲也清晰地傳來:“……我嘞(的)藥,是好藥,有酒泡酒,無酒泡尿,沒得尿,就干嚼……”
我沒在意,繼續(xù)洗。突聽一陣叫嚷:“霜娃在這里!霜娃在這里!”
還沒做出反應(yīng),一雙大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將我的肩膀扳住。抬頭一看,爸爸媽媽,肥老師,還有駝背老太太麻子老太太,正怒視著我;麻子老太太的短頸子伸長了一點(diǎn)點(diǎn)。
媽媽振臂高呼:“皮子唣癢了!回家剮了褲子用竹片牢實(shí)打一頓,摲(抽)屁股,摲起黃瓜楞!”先拔掉了池子的塞子,渾水很快退去,池底跳到了水面。
我回過神來,明白沒有機(jī)會尋找少女了,心如刀攪。
爸爸厲聲喝問:“怎么跑出來了?老子厾你一腳!”
“媽媽媽媽,我要找人!”
爸爸不相信,“找什么人!回家!走!你作死!你皮子癢!”
爸爸抱著我,我掙不動,心里更加難受。媽媽把我搶了過去,我伏在她的肩上,失聲嗚嗚痛哭。都以為我是嚇哭了,逃脫了一頓打。
路人以為有戲看,馬上圍攏了。一個小伙子飛奔而來,看了幾眼,說:“怎么不打架呢!”又順原路返回。
路上媽媽一直把我抱在懷里,還親我的臉,“幺兒幺兒”地小聲喊。開始我有點(diǎn)緊張,有點(diǎn)小心,很快就放松了。
其實(shí)爸爸媽媽不用著急。那時候據(jù)說“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是中好”,真假難辨。但有一條:沒有人販子!沒有被拐的小孩!小孩掉了,百分之百都能找到;甚至不用找,有人會送回來。記得我哥哥經(jīng)常跑丟。爸爸媽媽早習(xí)慣了。吃完晚飯,我多次跟隨他們,逐一到住家附近的各個派出所,不慌不忙地詢問、查看,“緝拿”哥哥。最后,總會在某派出所的長椅上,找到哥哥——彼時,一般說來,他已經(jīng)睡得呼呼作響了。有一次找到時,哥哥正抈在所長辦公室的椅子上,睡得一張臉胖胖的,比任何時候都胖,像是專為了表現(xiàn)臉胖,才到這里來睡覺的。爸爸用外衣把他裹回去時,都沒醒。街上也沒有多少汽車。后來聽爸爸說,貴陽1927年夏天才有汽車。是到香港買車,運(yùn)達(dá)貴州三都,又把汽車拆散,改用人背馬馱肩扛人抬,折騰十幾天,才到了貴陽,重新組裝。省長周西成隨即頒布了貴州省第一條交通規(guī)則:“汽車猛如虎,莫走當(dāng)中路;若不聽勸阻,軋死無告處!”整個少年時代,我沒有看見過一次車禍,包括擦掛。至于被撞得像,體操運(yùn)動員那樣,凌空飛幾圈的場景,更是盼都盼不來。單車倒是多,比現(xiàn)在多得多,F(xiàn)在幾乎沒有了。20世紀(jì)90年代,就沒有了。有很少幾輛,由民工抖動著四處竄。
這一次,我們到家后,“摲起黃瓜楞”并沒有兌現(xiàn),而是趕快換下濕衣裳。“黃瓜楞”就是挨打時肌肉鼓起的過程,像黃瓜身上的楞子。一般是打胳膊的上端,“黃瓜楞”鼓起來又落下去,再打一下,那落下去的又鼓起來。隔壁小伙伴肖開顏就遭過。他稀開癟嘴說:“有點(diǎn)發(fā)熱,要好幾天才會消痛!
我無意間打開攥緊的手,呀,蓮花白在里面!只剩一小塊了!我把它丟進(jìn)媽媽的泡菜壇子里,用一根筷子剟到了水底。轉(zhuǎn)身看見一把老瓷壺,高聳聳地站在方桌上,我渴了,趕緊湊過去逮一口。嘴里一麻,燙得趕緊吐。原來爸爸剛摻了開水。嘴巴痛半天。所以我這一輩子,都不用茶壺,免得女兒受害。
晚飯有煳辣椒。是我做的。干辣椒,平時就烤在灶邊。有點(diǎn)煳,有點(diǎn)脆。捏碎,就是煳辣椒。我們都喜歡吃煳辣椒。也可以用小擂缽舂碎。最方便,最快捷的,要算攪?yán)苯吠。把辣椒丟進(jìn)竹筒,伸入一塊厚篤篤的竹片,攪——其實(shí)也帶舂。一兩分鐘后,將竹筒倒置,煳辣椒就乖乖地跌到碗里了。城里每戶人家,除了小擂缽?fù),還備著辣椒筒。有的人家,干脆只有辣椒筒。攪?yán)苯吠埠芎猛,也很有意思。我(guī)蛬寢寯。攪好了,放點(diǎn)醬油,也是一道菜。
只要有辣椒,干飯隨便可以吃下幾大碗。吃飯時什么都不想,只顧吃。
可是一上床,就想到那匹蓮花白,明明是一大匹啊,只剩一小塊,可惜了!有點(diǎn)傷心,就哇哇哭了幾聲。因?yàn)闆]有人理睬,特意加進(jìn)了一串怪叫。我還是睡不著,東抓抓西摳摳,心想難道這一次的搭救行動,就這樣放棄了嗎?摸黑起來看了看壇子,覺得蓮花白泡得好好的,撲水蓋囥得好好的,可以放心了。又發(fā)現(xiàn)家具釋放出白天接受的聲響,很奇怪;因?yàn)槠婀侄形。聽了好一陣,仿佛聽到少女那叮叮咚咚的泉水聲了,心里安定下來,才慢慢睡去?/span>
第二天,先在街面看看老虎窗,再進(jìn)托兒所。炊事員沒來。第三天也沒來。再也沒來。我那懸著的感激,終于落地。
奇怪的是炊事員不來了,肥老師很著急,去找。一兩個星期都垮著馬臉,雞屁股嘴鎖得緊緊的,打算一輩子不下蛋。脾氣特別火爆,誰惹事了,必定被摳腳板心。騷疙瘩串滿臉,額頭上也拱起一大片,擠都擠不完,擠得心頭鬼火冒,砸了小鏡子。人也瘦多了,不像大泡粑(發(fā)糕)了。若是郵遞員送信來,脾氣就會好些。郵遞員總是用慈父般的目光打量著她,神情憂郁。肥老師喜歡慈父般的目光?
郵遞員還穿著佩上金扣子的綠色郵政制服,也囥著綠帽子,有時綠帽子幾乎擋住了發(fā)白凹陷的印堂。我注意到,給肥老師的信,已經(jīng)不放在帽子里了。我還注意到,他只理肥老師,只理我,總是躲避著瘦老師的目光。
有一點(diǎn)有些好玩,就是,他騎車,騎得好好的,突然要抬抬屁股,讓屁股懸空一下。為什么呢?因?yàn),他的?nèi)褲,不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屁股墩墩上,而是卡進(jìn)屁股丫丫里了,要扯出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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