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媽嗓子啞了,說話比公鴨子叫聲還小。我媽是吃魚的時候,喉嚨給魚刺刺壞的。
一泓圓圓的大深水塘,夾在老母坡腳左下邊田壩中間。兩年要掏一次塘泥,入深秋一天,等排放干水塘的水,剩下的是多得不得了一塘底大魚小魚和泥鰍。按人頭分,我和我媽分得了八十斤。當天擦黑,家家如過年,一股一股的魚香味道,給風扇到樹頂上,岸鵝們就聞著香味下來。一進家,我媽先緊岸鵝們吃小魚和泥鰍。說媽給大家分秤一天魚,累了,等明天再殺大魚給你們吃。我媽提醒他們,說天快黑了,吃飽趕緊回家,不要在外面玩哈,碰上夜貓子……岸鵝們剛走,我就跟我媽說,我們燒穿湯鯽殼魚吃。水煮魚,錢塘人叫穿湯魚。我媽說好哇好哇選條大的穿湯給我兒吃!
“肉嫩噢,湯鮮噢!”兩天前我感冒發(fā)高燒,吃啥都沒味,今天稍好轉(zhuǎn),魚肉進了我的喉嚨,“吸溜”一口湯,盡真真切切感受到肉與湯的味道,一下子有些小快感。
“鳳兒,慢點吃,刺卡喉嚨!先嚼茸,在舌頭上感覺沒得刺,再吞,”我媽的雙眼跟來跟去地望著我咽一塊魚肉,“吸溜”一口湯,好像我已經(jīng)吞咽,喉頭又在一蠕一蠕地滑進去的是顆地雷,擔心它爆炸。
我媽這么說著,跟著一下子把坨白嫩嫩的魚肉都放入進嘴里,不緊不慢嚼的同時,厚重的木門“砰”一聲開,搖曳的燈光下,阿平急急沖到跟前,狗追著似地說:“叔娘,拐啦,我攆鵝進圈,看見凱耀掐著天云的頸子,倒提南南的腳桿,朝家去了!
“啊!”我媽驚愣地瞪圓雙眼,張大著嘴。我清楚看到躺在舌頭上要爛不爛一灘凝滯的魚肉。足足半分鐘,我媽要騰一口薄氣講話,所以競不由主地快快把魚肉給吞咽下去,白臉在暗影里青了。我媽肯定頭腦中跳躍著一路上天云姑娘被凱耀捏得嘩啦拍翅掙扎呻喚,南南小伙子慘慘尖叫,然后便是雙雙脖子劃一道口子,仇恨鮮紅的血漿立刻流淌出來。
“我心尖塵的兒女呀……”
我媽就可憐就心痛就喊站起身,把一張淚臉給望住阿平,說,平你陪黔鳳在家哈。我見我媽好難過,又突然很兇看著我,說,黑夜冷風不管你病不病,你病剛好,風吹你臉幾下又轉(zhuǎn)發(fā)燒了,出去不得。都聽到?jīng)]得呀!我媽順手取下掛竹篾壁縫里一把鐮刀,我轉(zhuǎn)剛掉下淚的臉再向我媽看時,一聲門趕緊“啪”響在后獨自走了。
其實凱耀運籌帷幄好了的。故意讓阿平看見捉拿岸鵝,確信會告訴我媽……
我媽覺著一截緩坡,像是都沒得用雙腳就到了凱耀家那院壩了。我媽倏然覺到整身里有一種巨大的空曠感,就仿佛自己身體驀地長在了一只大岸鵝身上矯捷飛在天空,被空曠的滿天白白云朵和呼呼大風,托著裹攜著,突然讓我媽輕盈如飛,飛到了院壩。
稻草苞谷稈蓋圍挨牛圈當頭的偏廈,像沉沉夜色底下曠野里的一個守苞谷窩棚。凱耀嚯嚯嚯磨刀尖銳的利刃聲,切碎了黑夜的寧靜,耳朵直是警覺著外前。他幽靈似的,早就窺見洞開門口黑黢黢院壩我媽的影子了,只是不敢相信這個嬌小的身影孤單地來,第一個反應是,來得太快了,簡直快得使他措手不及。我媽見著拴在門左邊救命啦天云的喊叫,卻見不到南南。我媽稍稍停滯了一下,就箭一般沖去舉起鐮刀,但凱耀倏地搶過來了,拎起天云割斷腳上繩子,說:
“你給老子再叫!等下煮熟你,看你給老子再叫!挨刀砍腦殼的……!
我媽橫跨一步進潮濕的棚屋。凱耀見我媽攏到自己劈面站著,覷起眼睛瞥住他,雙手的鐮刀閃著幽寒的光,一下子大駭,自己的雙腳反倒亂了方寸,退了兩步才把重心穩(wěn)住。灶孔木柴呼呼燃旺和火星的爆炸直抵繞水的大鐵鍋,水波浪,堆堆疊疊擴散到鍋沿嘯叫,燙人心一樣恐怖。躥出灶膛的火焰下,我媽的眼睛和凱耀的眼睛,跟星秀一樣亮。這時,凱耀的目光,朝我媽奶子上脧,難以自持了,我媽萬分討厭凱耀摩拳擦掌那對貪婪的目光。于是,禁不住打了個激凌,腦袋空空翁地響了一聲,頓時,埋于心底的那個月夜梨樹下的丑惡浮現(xiàn)出來……喉嚨風箱一般撲哧、呼吸吹動搭嘴上的長發(fā)絲急促起來,手中的鐮刀抖動著,凱耀愣了一下。
我媽逼忙逼速說:“天云還沒得長大,你放開吧!
凱耀說:“你害我斷幾個月的肉了!
我媽說:“錢塘人都保護岸鵝,就你那張嘴巴咋這樣饞?貪吃,敢吃,咋這樣殘忍……”
凱耀哈哈笑,說:“我老早就想吃了……有兩塊甜夾扣肉,六、七年都沒得吃了。我現(xiàn)在就敢吃!
我媽一時弄不懂凱耀的意思。冷著一下,我媽說,你們吃了幾年,還沒吃夠?再吃下去,全都光了。
凱耀說,啥子,你那點慌了?凱耀轉(zhuǎn)過暗處,一張模糊不清的臉陰著笑,把天云兩只翅膀反捏攏背上,同時把頭揪昂起,天云己經(jīng)被折磨得緩不勁來了,凱耀兩指往天云喉管拔下了一撮毛,天云的胸腔發(fā)出悶氣叫,這一微弱聲,這一“吱”拔毛聲,把我媽的心拔生痛了,肝顫了,腿軟了。清白的尖刀己經(jīng)操在凱耀黑手上,靠近天云光光嫩紅的喉嚨時,天云怒火中燒,掙扎滑脫緊曲的脖子,高叫一聲,分明是對生命的渴望。∧夏弦膊恢谀闹唤锹淇捱诌纸兄鴭。然后,我媽聽見那種響遏云宵如字句滔滔汩汩而來兇猛地鉆進耳朵的呼號,是岸鵝們在喊天云南南的聲音,是岸鵝們都在哭泣的聲音,就是不曉得天云南南在何處。我媽感覺自己的脖子也被套上沉重的木枷,喉嚨的氣緊緊的,有東西卡住生疼。
在我家門口,老神樹像長在坡頂,要仰頭看,覺到頭上壓著大山,幾乎喘不過氣來。站在偏高老母坡腳凱耀茅屋里望,眼睛就可以落到樹頂上,覺到天空高了。岸鵝們扯走了我媽的目光,這時候我媽看見深深黑黑中,覺得好像那是滿天的星星都掉在全體技枝葉葉上,跳動呀旋飛呀。大團的磷光把高天空照亮了,我媽幾次在門前昂頭看,都沒得見到這種過亮。透亮無垠的天空下,繁星似的磷光,像白熾燈一樣亮,雖像白熾燈,但又是暖暖的淡藍,柔柔嫩嫩的,好乖巧喲,水一樣流動,沒得光束刺眼的熾烈,即便岸鵝的探頭喊聲埋頭哭聲振動,藍亮磷光也是輕輕搖啊飄飄閃爍,然后安詳了,充滿了誘人的寧靜。那站臥成群的岸鵝白鶴餓老鸛,讓人覺得磷光滲到羽毛亮亮淡藍了,就像大片枝葉叢中綻開層層花朵,又如堆金疊銀一樣,真是星星之花樹上開呀,仙境一般,美麗得讓人心顫。
我媽仿佛第一次看到這么壯觀的美景,心頭一熱,眼中噙著淚水:倘若天云南南倆條性命報銷了,就再也看不見這個迷人的家園了。我媽回過身來,鼻子被一層煙火熏得辣酸酸的,身子卻涼颼颼的,仿佛凱耀要殺的天云不是大鳥,而是自己的親骨肉。也不知怎么的,我媽感覺喉嚨刺得生痛了,但眼前就盡是天云和南南。我媽艱難地吞著說:“他們的爹娘早都叫過娃了。現(xiàn)在就再叫!
那凱耀瞇眼擱在我媽紅潤綴了細汗的臉頰,說:“你早都想要個娃了?現(xiàn)在就要!
我媽說:“我要娃,求你,放開吧,她是我的命。你是命,他們就不是命呀?快給我娃!
凱耀說:“你要娃了。我給你娃!
凱耀就慢慢轉(zhuǎn)到我媽身后去,低低“哧”一聲笑,一曳一曳的火光下,閃動的兩顆金牙,冷森森的。
柴火燃盡了,屋里頓時暗下來。灶頭那盞墨水瓶做的油燈,像死魚眼睛,泛著暗紅的光。
十九
凱耀順手輕悄悄把天云放下地,驀地從背后奪下我媽手中鐮刀扔到柴堆,旋到跟前抓住我媽的手,攬住我媽的腰,說來嘛,我馬上給你娃。我媽周身突然就木了,我媽不是我媽了,成木頭人了,繃起的一條條神經(jīng)全捏在凱耀手里,疲憊地爬不動了……我媽沒辦法了,全由凱耀去了。我媽兩腿撐不住僵著的身子,挪不動步。凱耀催,說,快走嘛,我給你娃。我媽說,你真的給我娃嗎?娃呢,在哪里?凱耀說,真的給,你的娃揣在我身上,要幾個,我全都給你……我媽低著頭被凱耀拉到當頭的黑處里。那里有斷磚頭隨便摞起參差不齊樹杈搭的床,上面鋪著稻草,稻草上是一塊背脊給滾搓皺的舊麻布,濕潤潤散發(fā)著汗臭味,破薄被子臟黑得像抹布,一個用谷殼填充的油膩膩黑土布長枕頭上,濃重苦澀的葉子煙味盡塞進鼻里。凱耀把我媽豬樣放倒在床上。凱耀說,我一直以各種理由沒得叫公社批斗你。凱耀說,那個晚上要不是那倆個細逼崽崽,我在梨樹下就日球了你。凱耀口氣硬邦邦說,今夜要是吃不到你兩塊夾扣肉,我天天打一只岸鵝。凱耀軟下話說,我是寡公,你男人判十年,你就等于成寡婦了,晚上我給你捂捂被窩。硬和軟都硌人心痛。我媽恐俱的心剎時摁住了,絲毫動彈不得。凱耀迫不及待把我媽剝得太干凈,光溜溜跟大蔥稈稈樣,這死鬼小私兒餓狼似的,像是老光棍沒沾過女人積壓情欲的力氣太多了,全都狠死往我媽白生生身上使,嘴里多年吃曬葉煙的辣刺刺氣味、狐臭味隨著呼哧呼哧的喘息一股股把我媽熏惡心熏昏。但我媽說,他們都在叫娃哩。死鬼說,好不好?我媽說,痛哇!死鬼說,你又不是才開苞。我媽說,我倆個娃呢?死鬼凱耀說,我說嘛,夾扣肉夾長久了不是?收縮呢,不然咋會痛。我媽說,我倆個娃在哪里呀。死鬼凱耀說,娃嗎?等一下你的娃就出來了。我媽捏著喉嚨,頭擺來擺去,說痛哇痛哇!
床像搖山攪水,一浪一浪,突然床尾磚頭“嘩啦”垮塌了,床梭下來傾側(cè)著,他們一下滾到地,分了身。先把我媽嚇得水一樣癱在一邊。狗日的凱耀,一心裝滿那事,競?cè)话肼窙]得被突發(fā)事件嚇軟根,他揪起那床死板結(jié)的被窩鋪地下,隨后又欠起身子撈水中一掛軟塌塌白布樣的我媽往上一放,昂起直挺挺生威的根騎上去。我媽不愿意了。我媽奮力推開凱耀,跪著撅起渾圓的屁股上另一頭燈光閃爍,雙手四處亂摸衣裳,姿態(tài)像只受傷的羊羔,天云叼著內(nèi)衣遞到手上時,我媽驚叫起來,慌忙蜷縮一團,又被凱耀鼓搗按倒了。我媽無聲反抗,可凱耀就像顆滑膩而尖利的大馬釘直直朝深里鉆,把我媽釘穩(wěn)固在身下,沉重的肉身繼續(xù)兇狠地急促呼哧累起來。我媽猛一轉(zhuǎn)頭,就碰上了一雙驚訝的小眼睛,那眼睛穿過洶涌的濁氣落在粘在一起兩具皮膚上;那雙眼睛隔著一層黑,像兩顆星秀樣冰涼痛心地望著我媽淌淚。我媽一瞬間滾出淚,喘著喊,你個死不要臉畜牲,我娃在旁邊呀……人在做,天在看,你會遭到報應的!畜牲凱耀嬉扯扯著臉說,咋的?一舒服就忘記我早前說的話?現(xiàn)在好了是不?我媽的頭甩擺著,干澀的喉嚨像蛇纏著樣生痛在喊,好哇,救下我娃們了,痛哇!好哇!我媽這種叫喚聲,好像不是我媽了。最后凱耀簡直近于癲狂了,用快速的動作,最大的力氣,前進!豬樣張開嘴一聲長嚎,。∴蕞ぉつ阃夼艹鰜砹。學不會罵人的我媽,第一次激烈的罵起了凱耀,我日你騷媽,你不得好死……
后來,凱耀把關憋在雞圈的南南、嚇呆蹬磚頭邊說不出話的天云給我媽,他倆哭著軟弱無力地先回家了。凱耀送我媽到院壩,凱耀腦袋里還殘存著才丟下一幕。他有意讓這激蕩人的一幕延續(xù)下去,熱血就又涌上來,邪邪地直杠杠告訴張素秋:我想日時,你就得來。我媽一身城里嬌嫩的力氣,全給山里粗壯野漢子折騰盡了,水份榨干了,心里是空的,那雙又熱又豐滿的白大腿想來被搞壞了。這陣兒顫顫走回家的黑小道道上,腿腳輕打浪,仿佛是涼颼颼的風推著走,盡管竭力按捺那兩只腳,使它們往重沉往重沉,腳尖尖還是時不時踹著路面上小石頭,心想這只腳踩這里,卻飄上那一塊高凸出的石頭就又踏空,搖晃著身子朝前跌倒,爬起來艱難行走,地面沒得平整感,再怎么展勁把自己聚攏起來,都支離破碎地片片地漂蕩在黑里。
可我媽惦記著沒吃藥的我?墒俏覌尣粫缘,就連路邊的狗兒、石坎、樹子、竹子、蟲子、老古樹上的岸鵝們也不曉得,在我媽離家還老不回來的時候,讓人急慌,我拉起阿平朝凱耀家跑去干哪樣。摸到凱耀窩棚前,我們?nèi)柯牭嚼镱^說的了,應該說是一小半多,阿平就悄無聲息扒開一處扎排稀疏的苞谷稈,本生大而亮的眼晴,此時更變得像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扎眼……很快縮回頭,好大一會兒才對我說,狗日的凱耀伏在你媽肚皮上動,一只手還搓你媽的白奶子,倆個人都白生生的,丑死人哩。我心里半點也不含糊地演繹出之前不符合我年齡那段細節(jié)。我咬住嘴唇,仿佛聽不見阿平的話,扯著他的手瘋了似地一口氣跑回家。我瞪著要噴出火焰的眼睛,兇巴巴用對德華說的那番話說,不準對哪個亂講今晚的事。阿平死死地緊咬牙關,老實忠誠地說,你放心,對哪個也不會說出去。把我被窩搬上樓去!搬上樓去搞哪樣嘛你?阿平給弄愣了,我端上油燈,大聲說叫你搬你就搬!阿平像怕我把他吞進去似的,乖乖地抱上被窩隨我爬木梯。
阿平一走,我蒙在被窩里,稚嫩的恨的淚水洶涌而出,打濕被里一片。
二十
我媽一進家,顧不上點燈,踏著黑暗到里屋,喊鳳兒鳳兒阿平走了。科饋,還沒吃藥呢。不喊了,又踅出來,摔門出去了,有著急邁開大步朝阿平家跑。沒多久,就有陰悄悄把門開了關了,長啦啦地,人也靜愣在那黑乎乎里了。我此刻也就從心里省去了“媽”字,一陣子,人把不知怎么面對樓上的我歸于那盞燈,樓口下這才亮起濁黃的燈光。燈光就亮晃亮晃帶著人艱難地登著梯檔子上來,就一下子給冒出個黑頭頂來了。頂上的石板讓燈光打得明一塊暗一塊。響起鋪就在枕木的竹子被踩吱嘎的聲音,下凹上彈搖動著我,人跪在鋪邊,叫:
“我兒,起來吃藥……”
我抓緊兩邊被角,蒙在里頭聽,那困難吞咽著口水的叫聲,輕柔得像空氣,不像是那個人。
被頭給輕輕揭開,我閉緊眼忍著。我感到那人手要抹去我眼角冰涼的淚,立即抬右手打開,那手瞬間飛到一邊去。
“我兒……”
“臟手,不要碰我。還有臉喊我!”
“我兒……媽給你……藥吃呀,”人嘴唇翕動著,腦殼仿佛熱天曬蔫了爬竹上秧的嫩瓜,沉甸甸垂吊在藤藤上。
“媽的喉嚨……痛哇!
“痛死你活該,張素秋,等我老者回來,我講為了兩只岸鵝,你愿意讓野漢子騎馬郎郎,不要逼臉!滾下樓哇……”
張素秋心里轟的一聲。難啊,很難面對女兒嘴巴蹦出這句赤裸裸的話。見底的煤油燈,不愿這種時候給張素秋難堪、怎樣羞恥的樣子呈現(xiàn)在我眼前,一下子從左手啪噠掉在竹樓上跳了兩跳。張素秋無話可講了,張素秋知罪,所以在黑里低頭默默忍受恥辱……
這個黑夜,比任何時候都漫長。我高燒又加重了,不停哐哐咳嗽,但我憋著辣乎辣暴的喉嚨忍受得起。張素秋哭了半夜,只是無聲地哭,涌出的淚,流到下巴喉頸,咸淚一刺激,時不時吞了口水喉嚨越發(fā)緊叫痛聲傳到樓口。
兩個聲音像兩個魔鬼,獨霸占一方上躥下跳。
人們是在第三天得知張素秋讓魚刺卡住喉嚨后,像在一瞬間,錢塘的天空塌了,地陷了,這可不得了,他們可要中斷聽唱歌了。都紛紛趕到我屋頭,一聽張素秋變腔變調(diào)的聲音離他們遠去了,仿佛不是那個人講的。天哪天,張素秋把人們嚇壞了,慌亂著不知所措。張素秋叫人到馬路供銷社買醋,連跟著騎單車下馬場趕轉(zhuǎn)來的人說也沒得醋賣。大家按著心替張素秋著急。饅頭對于錢塘人來說,更是奢侈食物。想來想去一個辦法試試,德兒娘返回家里去舀來一碗老麥面,阿平娘切來半邊老南瓜,都分別煮好后,張素秋先把一坨坨南瓜送進嘴里,無聲嚼。嚼得兩唇角往外流黃汁。就像封喉管的樣,張素秋拉長脖頸,狠勁地把嘴里的南瓜糊糊都吞進肚里。咽完,便試一試感覺,那東西還梗在喉頭。再把一坨一坨死筋圪韌的老麥面往嘴送,來回在左邊牙和右邊牙嚼,當頂是吃了饅頭,兩三回拉扯長脖子狠死地吞,大家齊刷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那圓潤喉頭一蠕一蠕的滑,咽半碗進肚子,這才停下來喘氣。再試試試感覺,依舊是失望地搖頭。
有人催張素秋:“得趕緊到平壩縣醫(yī)院去看看!
張素秋說:“我風兒病得老火,等觀察兩天看看吧!
“哎呀,你放心去,我們會照拂她呢,”德兒娘幾個婦女說。
張素秋一心牽掛著我,錢塘離平壩六十里地,張素秋一想翻坡坡,走盡是田地松林,還繼續(xù)往前走一長截羊昌河邊鐵路才到平壩,堅持不去。
大家沒得法子,盡是搖頭跟唉唉嘆氣。
我額上燒得滾燙,臉燒得通紅,屋頭在眼前旋轉(zhuǎn)。德華娘給我胸背刮痧,熬草根根藥水給我吃,等我捂被窩睡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一潑大汗像泉水瘋了似地冒出來,汗水沖出我全身皮毛時,有許多輕松舒服的感覺。我慢慢轉(zhuǎn)過頭,張素秋守在床邊,還有幾個小伙伴床前站著,我憋住干裂的嘴對他們笑了一下。阿平那么渴望我快點好起來,像是有話對我說。我翻了他一眼……
張素秋到平壩縣醫(yī)院,已是一個星期以后。醫(yī)生借著一束亮刺刺燈光往張素秋喉嚨深里看,說晚了,來得太晚了,己經(jīng)延誤有效治療時間。醫(yī)生十分惋惜加重語氣說,倘若早兩天來醫(yī)治的話,就有可能避免魚刺刺壞聲帶了。張素秋到錢塘來一直燦爛的笑臉,倏地凝固、跟著木然、跟著哭了,可是沒得哭出聲,只是淚水蜿蜒地流。晚上回到家,張素秋一臉憔悴,眼光無神,一下子就像個小老奶了,然而第二日一早,見到一群岸鵝叫著跳著擠著朝家來,又露出了笑容。
張素秋的嗓音一天天降低下去,半個月后喉嚨不再痛,那白靈鳥般的歌聲,那清脆響亮的笑聲,都終歸沙啞了,從此,比公鴨子的叫聲還小,近前不注意聽,真聽不見說什么。但我半點不憐憫張素秋,張素秋做得禍害給我臉面帶來了羞辱,給我心靈帶來了不安、沉重和痛苦。那種像狗扯尾的羞恥的事,日夜像一根根血紅的針,密密把我心刺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我的心情簡直糟糕到達頂點,日日夜夜仿佛一堆烈火炙烤著我,煎著我,煎著我的根根神經(jīng),每一寸嫩皮膚……
我每天放學回來,張素秋畏畏縮縮喊我,我始終矜持冷漠不吭聲,不給好臉色,心里痛吼罵:“你這骯臟的人滾遠點!你是我哪個人?你給我滾遠點!下賤的東西,我實在不想看到你一眼,你說話我都嫌空氣臭,我看見你都嫌眼睛臟!睆埶厍镒龅娘,我不吃,張素秋吃過的碗筷我不用,張素秋坐過的板凳我不坐,張素秋走過的地方我繞著走。我不會像從前那樣愛張素秋了,整日整夜恨張素秋,排斥張素秋,我怒著、涼著、曬著、干著張素秋這片飄零孤單的落葉。我只有這點冷冰冰的力量跟張素秋對抗,同時更是以此替我的老者懲罰張素秋。
有一天,岸鵝們一進家來,我丟下寫作業(yè)的筆,撈起準備在碗柜上的一根細竹子,怒不可遏劈頭蓋臉一陣專門抽打天云和南南,他們不明白為啥要挨打,也不跑出去,縮著頭緊著身叫喚撲騰。張素秋正在埋頭搓衣服,扔下?lián)渖先堥_兩只飛濺起來肥皂泡的手護著天云南南,痛著心嘶啞地央求說:“我兒打媽,我兒打媽,好不好,打媽,隨便打!庇谑,手中的竹子不認識張素秋了,滿腔怒火飛過去,像抽打一個大陀螺,狠死照著張素秋兩腿肚,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尖聲嗚嗚叫,亂抽打著。竹子斷了半截,躺在灶腳和我一起喘息。張素秋競?cè)粵]得流淚,咬了嘴皮雙腿打戰(zhàn),當張素秋擼上小褲腳,驚訝地看到腿肚血糊淋蕩,滴瀝下去,眼中充滿了無比的痛苦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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