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吃完夜飯,我收拾碗筷,我媽哄趕天云他們出門,說回家去回家去。一股性烈嗆人的土煙味隨風(fēng)猝然貫進(jìn)家來,一個男人黑樹樁樣卡在門框。是隊長凱耀。天云他們幾乎每天到我家呆半晌,不想走,我媽每回依依不舍攆,他們看到凱耀,害怕得渾身的毛陡然聳立,躲到他們媽身后。
凱耀抬腳邁進(jìn)屋,在我媽面前站立,離我媽很近,眼睛盯著我媽。凱耀說,看這伙畜牲,把你當(dāng)親娘了哩。我媽說,他們跟那些黑心腸的畜牲比起來……我媽沒往下說,對我說,快做作業(yè)。然后扭頭對凱耀說,你來我家干啥?隊長轉(zhuǎn)臉嘿嘿干笑,說咋能還這樣說?自從你教育我以后,我不是沒得再打一只岸鵝了?我媽扭臉哼一聲,默著……凱耀說,今晚我來,請你去給娃他娘拉響器。我媽更驚怔了,老長一陣子。說去你家?凱耀說,昨夜死死活活鬧哇,可憐她吧,沒得幾天活頭了,想看個稀奇。張素秋,去整兩調(diào)子就把她心裝滿了。我媽討厭翻凱耀一眼,又看后頭天云他們,我媽不曉得是不是要去為隊長婆娘演唱。我媽愣愣怔怔猶豫一會兒,對凱耀說,行,你先走,我跟著就來。
凱耀笑瞇瞇多謝,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媽帶天云他們出門以后,我全神貫注地寫生字,只聽門吱呀一聲輕響,德華象一只小狗崽擠進(jìn)來。德華說,有道題難我腦殼都痛了,黔鳳,幫我講講。我接過德華手里代數(shù)書,在油燈下掃一眼,不屑地朝他哼一聲鼻子,說,這道簡單的題,還不會做呀,笨豬一個,笨得屙豬屎。德華紅著臉撓著頭,湊過來,兩顆黑頭差不多抵著,用心聽我講這樣這樣做的,他噢噢噢著茅塞頓開,最后說曉得了。
我說:“華,做吧!
德華說:“噢,”就展開本子。
我埋著頭,接著寫最后一排“舞”字。
本子上,兩支鉛筆跑動著,沙沙沙響。
德華的筆突然不跑動了,我抬頭一看,見他眼珠朝屋頭轉(zhuǎn)動,我說看啥呢?還不快做。噢,做完了。德華眼睛落在黑洞洞門框里間,說,咿,黔鳳,你媽呢?老早就睡了?我白了他一眼,說睡啥睡,上布韋家去了。上布韋家?去干啥?德華驚愕的眼睛轉(zhuǎn)向我。我說早前布韋家爹來喊去拉琴。
拐球,黔鳳,你咋讓你媽跟凱耀去呢?我放下筆,說咋啦,大驚小怪的,我媽是去給布韋娘演唱哩!德華直是哎呀哎呀,拐球拐球的,一對大眼盯住我,說你說我笨豬,你比我更笨,笨牛哩,笨牛邊走邊屙牛屎。凱耀保險哄你媽去……去干啥?整急了,我站起來,拉一下德華拍在腦門上的手。騎馬郎郎,德華直截了當(dāng)說。
我哇地一聲哭起來,當(dāng)時怎的就沒想到阻止我媽,我更急了,直哭咋辦華?德華身上隨時揣彈弓,從褲包嗖地抽出,抱怨地瞪我一眼,用大人講的話說你們城頭娃兒狗掀門,靠嘴一張,遇到大事就拉稀。細(xì)牙咬緊嘴唇,說快當(dāng)跟我走,去把你媽喊回來,不然……出了們,還兇狠狠罵媽逼的!要是你媽遭騎馬郎郎了,老子保險把凱耀的蟲益打得屙不出尿。
夜風(fēng)推著我們很快就到凱耀家院壩。月亮在云里鉆進(jìn)鉆出,我們在暗暗檐坎腳蹲下來,眼睛盯緊昏亮左邊那間屋,耳朵靜聽那間屋。卻沒得琴聲,也沒得說話聲。我的心抖動著,忍不住沖屋要喊我媽,德華伸手捂住我嘴 ,說你媽肯定沒得事,保險布韋跟他妹還坐哩,凱耀膽子在大,敢在家亂騎馬郎郎?我著急地用德華他們貫講的話說,還等個卵,肯定凱耀在別間騎我媽馬郎郎了。德華分析說,你以為你媽憨哇,燈在亮,說明大家還在干坐,這個時候太早了,凱耀要騎你媽馬郎郎,也要哄布韋跟他妹上床睡覺,就算你把你媽喊出來,跟出來送你媽的人多,不方便打凱耀的蟲益。我悶著氣說,你快當(dāng)放開手,你說咋辦?你不消忙,再等一下,等布韋跟他妹一去睡,你媽保險起身走,只要凱耀送你媽到院壩,你趕緊牽她跑,我躲到那邊高檐坎腳,不用彈弓了,拿大坨石頭砸他狗日的就跳下菜園,我會來追你們。德華把牙齒咬得嘎巴響,說老子要把他的蟲益砸成死耗子!重新布置了打法,我們就都伸長耳朵聽里面的動靜。我們都希望我媽快點出來。等了一陣,聽到凱耀一聲吼喊:布韋,長眼皮,老坐起干哪樣,趕緊帶你妹滾球去睡裸裸(睡覺)。我嚇得站起來,正沖過去,德華一把拽住我手,低聲說,你媽要出來了。就聽到我媽說,隊長,我該走了。哎呀,還早嘛,忙啥,難得到我家一回,整點夜宵吃再走,凱耀急切挽留。門一開,半邊燈光把我媽黑身影推出門外了,凱耀攪碎光芒攆出來,凱耀急急說,等一下,等一下,凱耀搶在前面說,來,跟我來,帶幾個果子去給娃兒吃,這棵果子老甜。我媽站了一下,一抬腳下三階石梯,跟在屋檐下伸手撈一根竹竿的凱耀后頭。
我和德華立刻貓腰踮步過去,縮在一片黢黑牛圈當(dāng)頭屏息,仔細(xì)看,見凱耀站在下坎園子那棵大黑樹下,只聽長竹竿“嗚”的一聲掃到樹葉上,“啪啪嗒嗒”又一串落地聲,凱耀蹲下黑影里摸索一陣,雙手便送到我媽懷里。我媽愣了一下,左手扯起外衣角剛兜住,凱耀閑下的雙手順急抓起了我媽的胸,然后凱耀像抓住一條脫了水的大鯉魚抱在胸?zé)o限激動,月亮正好鉆出一朵沉重的白云,照著的那兩顆金牙晶晶閃亮,這道光忙像火鐮扯著亮要灼傷我媽樣逼近我媽臉上。我哎呀催德華哪樣還不彈?可德華手里的彈弓一拉一扯,拉滿的兩條膠帶比了半天也沒彈出去,氣哼哼說你媽擋起,彈不著凱耀的下面。我和德華聽到凱耀像牛一般呼呼粗重的喘息聲。果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我媽這條“魚”就翻滾著,蹦踏著,握在右手的琴倏地就旋轉(zhuǎn)開來,在那閃亮的嘴上“嘭”地一下,砸出一個悶實的響聲來,穿透了板結(jié)的夜氣。而德華是在凱耀捂著嘴往后踉蹌的瞬間,膠帶呼地彈出去的。石子沒得擊中凱耀的蟲益,斜打在大腿跟上了。凱耀哎喲一聲。于是,我們扯起喉嚨對著底下的凱耀罵。
貴陽人不論老嫩,都罵“小私兒”。我罵道:“狗日的凱耀,我日你小私兒的媽!”
德華罵道:“狗日的凱耀,我日你媽逼!”
“狗日的倆個細(xì)逼崽崽,壞老子好事,”凱耀回罵。
我們的叫聲,扭轉(zhuǎn)了事態(tài)發(fā)展進(jìn)程的方向。一前一后跳下去,一左一右護(hù)住我媽,我媽吃驚里帶著感激,張嘴嚴(yán)肅沖凱耀罵道:“臭不要臉的,爛流氓!”
凱耀竟然還存好心情,嬉皮笑臉沖我媽說:“牛不忙,你吃個卵!”
我拉起我媽手叫走哇走哇,凱耀驀地堵在我媽面前:“信不信,老子馬上當(dāng)倆個細(xì)逼崽崽的面搞你!……”
“你敢!”“嘶”的一聲,我媽手中琴弓像黑蛇迅速飛到凱耀眼睛邊。
要是白天,隊長的臉肯定突然變成了菜色,但狗日的凱耀輕輕笑了。凱耀說:“跟你說,農(nóng)閑時,公社組織階級斗爭,各大隊都要推送被批斗的代表,催幾回拉你去批斗,我一直保護(hù)著你,我這個人喜歡開批斗會,喝上一碗酒,隨時把你揪出來批斗一把……”
“斗吧斗吧,”我媽說:“我不怕!”
隊長說:“我當(dāng)然曉得你激我,我憨哇,我其實真舍不得你叫人心動的一身細(xì)皮嫩肉遭人毒打,我得好好保護(hù)好……哎呀,張素秋,你那兩塊是金逼銀逼,夾緊做那樣?閑起也是閑起,拔了蘿卜,窩窩還在嘛,夾年長了,要封閉……”
我媽的琴弓黑鞭子樣瞬間飛出去,抽打在凱耀臉上,聲音有些清脆、凄厲。我媽咬牙切齒怒罵你個十足的爛流氓,作孽太多,很快遭報應(yīng)的,拽住我們轉(zhuǎn)身爬上土坎時,凱耀像鬼樣突然哧地一聲笑,扔過來一句:
“我等起哈,有一天,你會乖乖到我屋來脫褲子!
我們跟在我媽后頭走到老神樹下的時候,我拉了下德華的手,突然說媽你先行去家,我馬上來。我細(xì)聲兒說華謝謝你,德華說謝啥子?我說今夜的事情,千萬不要拿去跟哪個講哈,還有阿平他們也不能亂講哈,不然就不給你小畫書看,不給你玩具玩,不給你講電影故事,不教你做作業(yè),我家里還有一盤大白兔哩。月光下,我看到德華嚴(yán)肅地點頭,嘴閉得緊緊的……
十七
開鐮割谷了。天上沒得一縷云,一天空都給太陽獨霸著。
田埂上,插著四桿紅旗,在艷艷秋陽下迎風(fēng)發(fā)出獵獵的聲響。今年戰(zhàn)天斗地收割的場面,比哪年都熱鬧。往年,都是哪一天有電影,才會有這樣的人聲鼎沸和使不完的勁,兩天的進(jìn)度一天完成。分成四個組,和往年相比,各組每天腳一下田便鬧騰開來,個個興高彩烈和歡天喜地,村人太愛看我媽拉唱了,愛看得久久倒遺忘起有電影這件事,黑夜睡下,就夢里見我媽那個好聽的拉唱,心游蕩到晚上那個給他們演電影的張素秋身上。女社員們排在前,一把把亮閃閃的鐮刀,伸到谷稈跟腳飛舞,刷刷刷一片割脆響,男社員跟在后,抱來碼好的排排谷穗,朝斜空一揚(yáng),一起一落一抖在灌斗邊上,“嘭嘭啪啪”,甩打聲鏗鏘有力,很有節(jié)奏,也有用脫粒機(jī)的,谷粒飛舞如金墜。陽光下金色谷埃、谷草、谷芒、谷空殼、泥星點,落滿了含笑的男社員一身,只露出兩只眨動的眼睛。晚上,都洗干凈了,噴著解乏的酒氣坐在毛包上看演電影,心活活泛泛了。
我媽是錢塘的電影。
一星期過去,全都朝遠(yuǎn)推進(jìn)。近前的田塊,空空蕩蕩的,岸鵝白鶴們散落在放不干水密麻的谷茬間,悠然自得地捉打挺的魚蝦,遠(yuǎn)望去,灰灰白白一大片……
毛包土?xí)駢、往下一點落窩田邊寬闊石板鋪就的曬谷場,己鋪展薄薄厚厚兩大場金光燦燦的谷子,接受無垠的烈日盡情地潑灑下來的烘烤,谷香飄溢。曬干透的谷子,由專門曬谷人用刮板刮攏到一頭堆放,社員們拖著一身酸疼收工的時候,夕陽西墜,看到天邊一片血紅下像幾座金山似的谷堆,有汗痕和疲憊的臉上,頓時映出了喜悅的光芒。腳步匆匆往家趕,人在做飯,心卻先跑到毛包上。
學(xué)校在收割一星期后,放了七天農(nóng)忙假,大一點的學(xué)生參加所在的生產(chǎn)隊割谷子,我們一、二年級的學(xué)生離這掙工分還有幾年哇,應(yīng)該在家照拂好小弟弟小妹妹,幫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晌覀兎炊o添煩惱,吃完早飯,牽著小弟的,背著小妹的,全都一會兒在曬谷場頑皮地瘋追逐打鬧,一會兒到田壩上抓蝴蝶,捉蜻蜓,撲螞蚱,下到田里捉魚蝦,有蚊蟲爬到臉上,鉆進(jìn)頭發(fā)里,抬一只滿是稀泥的手胡亂抹了幾把,抓了幾下。那爹娘的發(fā)現(xiàn)自個娃兒老在田頭,就扯起尖嗓門拖聲長氣吼罵:挨刀砍腦殼的,還不快當(dāng)上坎去家,整一身臟兮兮的,沒得空洗,看老子晚夕回家,保險打斷你的狗腳桿。大家懶得管遠(yuǎn)飄來的咒罵,照樣在攪渾的水洼中撲騰著。
看見一塊谷子接近收尾了,才嘩啦啦蹬上坎,各自拖兩帽稻草斜起鋪在田角落,等秧雞鉆進(jìn)去。這是一件最快樂的趣事,我們這些娃兒,往往情緒是高漲的,又缺乏應(yīng)有的鎮(zhèn)定,還沒等半只角落谷子割完,就爭搶撲上去,微弓著腰,碎步歡快狠實狠踩著自己的稻草,這樣兩片腳板免不了打起了架。秧雞們看起來這時候換毛笨得飛不遠(yuǎn),讓人圍困得昏了頭,顧頭不顧腚亂梭亂躲進(jìn)草里,有時以為,它在草底里頭踩傷踩成一塊軟塌塌血糊糊的肉餅等你哩,一掀草捆,卻又從還沒踩到處脫腳倉惶飛出逃命,看清它撲楞小翅落到不遠(yuǎn)田坎一排草捆處,于是,大伙簇?fù)碇鴨鑶柰弁圩废蚯叭チ恕?/span>
奔跑著去的我們,一門心思抓到秧雞,把細(xì)娃崽丟在后頭田壩,有的坐在彎彎繞繞沾腳泥亂草的田坎上早就哇地嚎開,有的跌撲爬掉進(jìn)爛田里,沒勁兒翻滾著一身黑泥嘶啞哭喊……
隊長凱耀,每天下午要擔(dān)一兩回谷子,分別到毛包過稱的我媽、落窩田過稱的另一人詢問各組一天的產(chǎn)量的。聽到捍在田頭娃崽哭叫爹娘聲,看見我們嗚狼吶喊煉踩得一田坎金黃干脆谷草四散不堪,他嗓音洪亮,沖遠(yuǎn)處不同方向人們沉雷滾似的吼罵著:
“哪些家的逼小娃,大人管不管……”
大人們聽不真切自個兒娃崽聲,于是,遠(yuǎn)處那片田頭,那片高土壁遮擋的田角落,那河邊紅柳蘆葦后面,繁忙的割谷場景里,那炸啦啦狠狠的喊罵聲飄過來,到耳邊,只剩下一縷模糊了。
隊長凱耀,看見他的倆個娃兒也混在人伙里頭,拋著谷草。反正那一聲大喝迸過后,我們都沒再聽到第二聲罵了,我們一定要抓住藏匿的秧雞,繼續(xù)在偏西太陽底下拋一帽帽草。這時,有個黑影晃到了我跟前,抬頭看,是徳華急忙用眼神引我到稍遠(yuǎn)的家門口毛包上。凱耀塌了腰伏在磅秤上,翻看本子,透過去,好像他身子緊緊貼著我媽。凱耀很快又把頭抬起來,像是有所不明白,把本子遞過去,我媽腦袋湊上去手指著說什么,這當(dāng)兒凱耀一只手伸到我媽胸脯,我媽手掌扇了一下,正直頭,轉(zhuǎn)身向家里沖,身后是幾只岸鵝,凱耀跟著撩起兩蹄追去。然而我媽很快跑出來,沖到了檐坎邊刮谷子倆人身邊。好一陣子,凱耀出現(xiàn)在大開的門口,晃眼白瓷缸到他嘴停了片刻,一道亮晶晶水的孤線拋向地,又返身進(jìn)屋,抹著嘴大搖大擺出來,到磅秤前站下,大聲說:“趁太陽好,你們幾個勤翻刮谷子曬哈,”一彎腰,撈起谷籮上肩,哼著山歌下屯頭去了。
凱耀家果然報應(yīng)來了……
我媽說的話真的應(yīng)驗了。錢塘村有人說,不是我媽的口死毒、靈驗,而是凱耀大逆不道,砍傷了老神樹,錐心刺骨的痛,老神樹不能寬恕凱耀,忍無可忍懲罰凱耀。人們一下子明白他家遭了報應(yīng)的根源?隙ㄊ沁@樣,肯定是這樣。
太陽天天明晃晃的。這天下午風(fēng)很大,我們在下游洗馬河田壩上,依舊重復(fù)著前一天的嘻呀哈地嚷,只是,布韋和他幺妹沒來。各組社員們正在田塊,積極高漲作最后掃尾封鐮的時候,村里突然有“砰”一聲槍響。布韋趁他爹不在,偷槍上老母坡打兔兒常有的事,所以人們并不驚奇,布韋在放槍這一點上,就顯得不憨傻了。但接著就有“轟”一聲爆炸,又有了短促媽呀爹呀的慘叫。
社員們猛地直起酸脹的腰桿,掉過身,有人踏上軟塌的田坎,踮起腳尖手搭涼棚往響的地方看,看清楚了,老母坡腳起火了,是隊長凱耀家,茅草屋滿是一束束黃色長長順風(fēng)跳躍的火焰焰。草灰黑的紅的火星子嗤嗤炸響在風(fēng)中飛舞盤旋,升上天空。
人們兩眼驚呆一陣,才慢慢地開始邁步上坎。
大人娃兒們從遠(yuǎn)處跑來,真日怪,跑在最前面的卻是我們一幫娃兒,屁股后頭的大人們,根本算不上奔跑,應(yīng)該叫腳步匆匆而求次,這種共同不對勁明顯顯是他們的本意──火,還是要救的。看哇?好比正月間是去看老洼坡“跳花”節(jié)還要快樂呀!不少人還傻乎乎笑個不停。踢踢踏踏走過小橋邊,尾巴上的幾個人竟停了下來,不慌不忙洗手腳干凈,慢騰騰把解放鞋草鞋套好……
那聲槍響時,凱耀正抖干凈倒在毛包上谷子的挑籮,咧嘴罵聲這逼娃兒。村后遠(yuǎn)遠(yuǎn)的山后面,八七三三部隊,每天放炮突擊打備戰(zhàn)備荒山洞,轟一聲炮響,凱耀自言自語說,打個卵炮眼,肯定淺了,炮這樣響,炸皮面石頭哩。就踱在谷子邊跟我媽糾纏。我媽邊刮翻谷粒子,邊往后退,冷冷地說,不要臉的狗東西,做夢!快些批斗我。
凱耀背著村子吐出熏辣辣煙味,金牙一閃,扯出一絲餓意悄聲說:這個夢我晚晚上做哩,看你一張臉好汗好紅,不曉得下面那兩塊嫩肉是不是一樣好汗好紅?說畢嘎嘎奸笑。
我媽更臉紅耳赤,不敢再說話,甩開那惡心的目光,慌忙轉(zhuǎn)過身,正見我們一伙娃兒撲到毛包邊。我就喊凱耀你家房子燒了,燒得好呀,看你狗日的小私兒還兇!哈哈哈!……
村人手里拿瓢的,提臉盆的,肩挑木桶的,都從坡腳取了井水,很勁胡亂往燃的地方潑。努力過了,晚了,完全晚了,四面土墻只剩下黑色的半截,被火燒得烏黑的大梁斷下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裊裊飄蕩著濕濕滾熱的青煙。人們面無表情地走近左當(dāng)頭那片黑色的廢墟,看見三具燒得扭曲、變形焦黑的軀體。稍遠(yuǎn)兩個小的,讓人想到不小心踩上去,腳底下便是一灘酥脆的焦灰。
凱耀先是立在院壩發(fā)呆,緊接住就一屁股給跌坐在石板上,抱頭大聲痛哭起來……
一個小年輕,見一只燒成灰白而薄薄的炸開的鐵皮桶,是生產(chǎn)隊每年春耕到平壩買來汽油,存放抽水機(jī)用的。小年輕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回凱耀把私藏的汽油倒賣給別村人。小年輕喊,鐵皮有個槍眼。
凱耀時不時帶布韋老母坡上打獵。教他練習(xí)射擊,到后來,指定一棵大松樹,布韋能打中了。
“咦!看不出我憨兒,打得準(zhǔn)呢!”凱耀歡呼一聲,仿佛得了勝利,滿臉高興。布韋飛跑到樹下,專心看時,發(fā)現(xiàn)子彈還嵌在樹身上,得意的憨臉,突然有了不解。
布韋今天槍技癢了,與妹平時做游戲一樣,擎起槍來,在堂屋尋找靶子,肯定對準(zhǔn)一直擱在角落雜亂破爛物件底下蒙滿灰塵的鐵桶,肯定說:妹,看好,保險能打穿,“砰”一聲打去……
──肯定是!
凱耀嗚嗚地哭到天黑,成了微弱的啜泣,到最后,他就罵自個兒狗日的,聽的,是那片濕漉漉嗆鼻的黑廢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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