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媽被情妹和阿吉叫老神樹又說老古樹弄昏了頭,輕些的物件也不拿一樣,朝坐在一邊椅子上白天清醒一陣瘋癲一陣的老外婆叫照拂家當,抱著岸鵝一轉(zhuǎn)身,向村里奔去……我媽像一只紅孤,跑的速度呼呼生風,風牽著我們七個娃兒,也就仿佛樹上飛下地的岸鵝崽,拍著沒勁的翅膀,隨在其身后歡歡鬧鬧地跑起來。
早飯前,隊長的憨呆兒布韋站在院壩檐坎邊喊情妹去掏豬草。到門樓田地里,十三歲的布韋喜笑講給情妹,我家馬上要起新房了。情妹鏟斷三蓬“咪咪菜”,邊抖掉碎泥邊說,你家園子的樹子細筋筋幾棵,咋起得房子?布韋挨近情妹,吸溜一下順鼻孔往唇上淌的兩洼鼻涕,說我爹正在家喝酒呢,他說喝完第二瓶就去砍老古樹,解成板子起新房。情妹不吱聲了。
情妹就丟下竹籃,跑回家去把這件事告給了爺。爺就拄了拐棒出門,把這件事傳給到村人。村人就紛紛來到樹下。
全村人在老古樹前黑鴉鴉跪了一群,個半時辰后,生產(chǎn)隊長兼大隊民兵連長的凱耀,跌跌撞撞地出現(xiàn)了,狗日的瘋了,紅著眼睛掄起斧頭狂闖入人圍,照老古樹根就砍,把手中的斧頭揮舞得呼呼生風。驚嚇散一邊的大家伙定了定神,倏地擁上去圍成一圈兒看他,又一個時辰。加起來一個半時辰,大家一身的疲累,過吃早飯時間了呢,一張張肚子正在一片咕咕嚕嚕叫,好幾個娃兒拽著爹娘的手喊回家吃飯,久久不見動靜,有個光屁股細娃兒哇地一聲哭起來,那哭聲仿佛老水牛的呼喊。爹突然照他頭上敲了一下,他爹說房子都要被老古樹壓平了呀,餓鬼投胎了,你幾輩子沒得飯吃啦?餓撈撈喊個干球!爹兇巴巴瞪他,那牛鼓眼似的黑眼珠差點要跑出來了。他想如果再喊餓回家,他爹就要真的把自己腦殼敲碎了。細娃兒肚里的餓鬼被爹敲到天上,他一下子不覺得餓了,只好含著淚水癟癟著小嘴不敢出氣的樣子?粗@情形,那幾個娃兒更不敢喊回家了,小心地隱忍著,跟大人們比拼似的,身子僵在那里,誰都不說活也不退縮……
凱耀要把老神樹占為己有,他家是兩間矮矮斜歪歪的土墻茅草房,把老神樹裁解下來,蓋十列石板房多多有余。他明明曉得砍倒大樹,大約要壓平六家房子的,但他仿佛不相信這一點,完全地不管不顧,幾天來,他眼前直是浮現(xiàn)出一列嶄新的房子。他是哪個?生產(chǎn)隊長兼大隊民兵連長,錢塘村一手遮天的人物,大事小事他拍板定案。對于凱耀來說,酒是他的權(quán)力,只要喝醉紅了眼,用不著說半句話,村人見他不敢吭聲,不敢喘氣,膽怯他,三年多了,他都用這種辦法具有震懾村人的作用,簡直倒他把灑壇奉為祖宗,他覺得,沒有任何東西比這燒酒權(quán)力大!
所謂酒醉心明白,雖然打著呼嚕嚕的鼾聲睡著,粗重的喘息吹出一條黏稠的黃唾液流在嘴邊,骨頭里冒著酒氣,但曉得人們的眼睛和他對抗著。村人擔心要命哪!凱耀醉昏了頭,一顆顆子彈從槍膛飛出來,劃過熱風,帶著炙熱的火焰鉆進人們的胸膛,或者酒勁過后,掄起斧頭繼續(xù)砍樹。這情形讓人們一下子想起來,那年,凱耀酪酊大醉提著槍在老母坡追一只兔兒,聽到遠處有人喊牛吃坡腳蕎麥了,正是太陽快落坡的時候,懷崽的水母牛,長尾巴啪啪拍著屁股,寬寬的舌頭大口大口地卷著白花紅桿蕎麥。凱耀丟棄兔兒,踉蹌著跑到地里趕走牛,哪曉得牛一點不怕他,摞開蹄子往一邊跑兩步,斜眼瞪著凱耀依舊吃蕎麥,好像要讓肚里的崽吃個飽。蕎麥地是凱耀的,他揮舞著槍日媽搗娘開了:“我日爆你肚子家頭的媽,哪家的牛吃了我的蕎麥,我日爛你家里媽的逼,哪家的牛吃了我的蕎麥,我日死你家中的姐姐妹妹,爛逼屙的哪個放牛到我蕎麥地里不跟著來管害我來了!”
哦呀,錢塘村婦人罵人能罵出許多花樣來,而作為男人的凱耀,站在蕎麥地指天跺地地咒罵,刻毒肉麻得讓人無地自容。每罵一句,還興奮地要在褲襠底狠狠撈一把;認真聽下去,也有一種別具特色的氣氛,隨著凱耀罵人的一聲高過一聲,在太陽落盡的老母坡上飄蕩生動有味。
水母牛由他拿槍托砸,尾巴往兩邊肥屁股一打一打,兩嘴里還嚼著返芻出來的蕎麥,吞進肚里了,牛提著嚼沫子的大嘴,仍舊弓起滾圓的背吃蕎麥。就在這時,坡上的茶籽樹葉嘩嘩響,只見一頭高大的腱子公牛奔下來。公牛是別村的。公牛從坡坎上豎著黑蛇一樣的粗尾巴奔到母牛身旁,稍一站,就繞到母牛后頭,抬起濕濕潤潤的嘴去拱母牛尾處,母牛就不吃蕎麥了,用灰白尾巴死死護住自己的陰門上,想我懷的崽都快要生了,你個老不要臉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和我騷情?公牛開始伸出半截“胡羅卜”出來了,猛地騰高前腿架上去,母牛哪肯接受公牛進入陰門,死勁掙脫貼緊尾巴掉頭跑,公牛立即后面緊追。兩頭牛的蹄子,把滿塊旺旺白花花蕎麥給遭害得不成樣子。凱耀站在蕎麥地萬分憤怒,他把嗓門提高了罵:“我日死這兩家的先人啊……我叫你追著日,我叫你追著日……”端平?jīng)_鋒槍,對準兩頭!皣}噠噠”一梭子響,肚子立即開出朵朵血花,那血啊,汩汩從毛里噴出來,染紅了一片蕎麥花……
這不,凱耀動一動身子,一手撐著槍管站起來。起頭一舉斧連砍個五、六斧頭也還行,可不等再砍三、四斧,差不多去掉一身的力氣,就覺到頭更加暈了。覺到老古樹轉(zhuǎn)起來了,眼前全村人們都轉(zhuǎn)開了!肮啡盏倪@缸好酒,”凱耀手腿發(fā)軟了,晃著晃著,就暈乎乎地一手抓過靠樹上那支沖鋒槍就給跌坐在樹腳……這會兒,他酒醒了,情妹爺也來了,就“撲通”地跪下地,不說話,這種情況,說也是白說,一張蒼老而滿是塵土的臉,白長胡須微微飄動,那雙也很有神的眼睛閃閃亮亮的,完完全全哀求地盯著凱耀,說到底老神樹是萬萬砍不得的,一直盯得凱耀一屁股摔坐回樹腳。
大人和娃兒又嘩啦啦跪在情妹爺身后盯著凱耀,大人們的目光比先前更加憤怒,要噴出火和血了。但凱耀偶爾一閃眼,露出懼怕的眼神來。凱耀從沒看到過全村人對他怒目的眼光,尤其是情妹爺莊重地下跪。
我媽把這一幕全看眼里頭,并且一直看到凱耀坐在樹腳,背靠著光溜溜的老古樹身上,沮喪地耷拉下腦殼,看去太渺小了,仿佛從老古樹身上突然長出的一坨肉瘤呢。凱耀顧不上這么多了,看來,他要把威信掃地的面子挽回來,砍樹的事他是敢做的,因為他哪樣都不怕了。只見凱耀霸蠻猛地躍起來,拾上斧頭,雙手舉起……
“哪個是隊長?!”我媽這樣大喊一聲,同時發(fā)現(xiàn)凱耀挪開身子的一面樹根,硬撐撐的碎木屑塊翻白光成一小堆。我媽瞅見受斧鉞之災樹腳深凹的大塊傷口,新鮮、生硬、粗糲,感覺是砍了自己的心。
我媽走到村人身后,是無聲無息的,所以突然一喊,村人一愣,正欲回頭,我媽抱著岸鵝已走近情妹爺,對他說:“公啊,您老快起來!蔽覌屢皇肿o住岸鵝,一手把他攙起來,然后輕輕拍掉他顫抖抖圪膝上的泥土。大家伙眼里露出驚詫的神情,一時目光全投向我媽,是不是呢?錢塘有幾個人到過貴陽呢?有幾個人能真正見過貴陽城里漂亮女人呢?我媽看上去,有特別的不同,老打眼,細皮嫩肉,光滑,很優(yōu)雅華美,帶著城市里陌生的新鮮,多了富足的洋氣,錢塘村純情好看的姑娘跟年輕漂亮的少婦們沒法相比的。
我媽抱著岸鵝像抱著嫩細娃,仰頭慢悠悠轉(zhuǎn)著身看老古樹上空,枝葉叢里密麻的鳥和聒噪的啼鳴聲,吵鬧得天翻地覆,幾乎人說話都聽不清楚,底層的鳥雀不安地亂飛亂舞,顯然它們見到下面的一切,而層層的白鶴、餓老鸛和老頂上的岸鵝,卻看不到,哪能會曉得面臨的災難呢。
我媽一轉(zhuǎn)頭,斜眼看了一下凱耀,淡淡說:“你是隊長?”
凱耀直是愣愣盯著我媽不曉得閃眼,聽到了問,遲鈍似地立起說“我是”,我媽扭頭拂了額前的頭發(fā)不看凱耀,臉興奮地看橫空伸展的枝桿,告給大家:“這是天下最高的老神樹,萬萬砍不得。】纯绰,那一根粗粗壯壯的樹桿像一條上天的巨龍,看東面是龍頭,那是龍爪,這是龍尾。”我媽邊指邊說。老老少少隨著她從下至上,從上到下看了幾回,都驚呼這小女人不簡單,她只看了小會兒,竟發(fā)現(xiàn)這老古樹是條龍,有人搶著說:“我們在樹下住了一輩子,咋就沒得看出哪樣來?”大家看罷,都說:“嗯,像!
情妹爺手捋長胡須,激動地補充說: “像哉像哉!活脫脫之龍也!
五
我媽讀過不少中外小說,我猜想,她在尋思著一個比老秀才下跪都不起作用的辦法保住樹,肯定想起了印在腦際里某本書上細節(jié),照著念下,或是神來之筆。要曉得,人們面前佇立的不是一個憨包,一個瞎眼人,是一個為達到目的、總借醉酒撒瘋蠻橫霸道威協(xié)人的大個子男人,我媽像忘記一家人的身份,也管不了那么多,豁出去了,得趕緊給掐斷凱耀這個妄想。因為此刻,有一片霧散去了,清楚看見幾只淡淡的岸鵝高高在斜邊上,正在風里梳理羽毛。一探頭,就能碰到天。于是,我媽仰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接著說:“既然是條龍,動不得哩。動了會有禍崇哦!蔽覌寗e過臉,眼睛又落在樹的那塊傷口上。而且,神情是那樣的肅穆、凜冽和無畏,最后決定著一樁老大老大的大事情,加重腔調(diào)說:“我就講直了給大家聽吧,哪個人作惡太多,連岸鵝都曉得……敢再動它半斧頭,往后再打下一只岸鵝,保險家里要出啥名堂,不,是自己在作死……”
凱耀著實驚駭住了,臉死白死白,冒出虛汗,老久老久,死木楞瞪的。
我媽巧妙地保下了老古樹,給錢塘村子里留下一尊神。
全村人自然是無比的欣喜,像打了一場大勝仗,就都齊往外散了。
大家伙走得凌凌亂亂的,我媽一身火紅,在當中炫目躍動而美麗,她和天上的太陽交相輝映,把人們烤得若即若離。
有人還專門把頭冒高來朝后看一眼凱耀,高興地說:“往常哪個都不敢當面說那狗日的一句……早前大家看他的西洋景飽了,媽個逼喲,叫人老高興,高興昏透了!”大家集體又開始笑。腳步也不敢消停,有幾個齜著牙笑的人,笑著還想說啥來的,話頭兒剛開,便到路口了。
我媽從一個有“忠”字的黃挎包里掏出《烏江》香煙,給每個男人都發(fā)了一支。來不及點的,搓著兩只糙手稀罕接過來叨在嘴上、卡在了耳根上,就爭著往重的大件抬、扛、背、提,全把東西搬到村口毛包上,很快規(guī)順進生產(chǎn)隊的倉房里。
就這樣,我家成錢塘人了。
岸鵝究競真名是什么鳥?我們不清楚,當晚,我們在德兒家吃晚飯,是德兒爹告給我媽:村人都叫它岸鵝,也有叫老岸的。岸鵝吃黃鱔兒、魚兒、泥鰍兒、蝦兒。這下有了,我一下想到家頭的“大白兔”,我媽給他們的是水果糖。
哦呀呀!太好啦!太好啦!太好啦!
我說太好啦是想起阿平、德華、阿吉、德兒、情妹、裸朵。第二天中午,我叫德兒喊他們到毛包上來,我問:“你們的水果糖都吃完啦?”幾個幾乎異口同聲說:“沒得吃完,”阿平望著我說:“舍不得吃呢,”阿平說舍不得吃水果糖的時候,聲音就淌出糖味來了。后來咽著口水看看我,又望住他們?nèi)齻邊笑邊問:“那糖甜不!”都說老甜!阿平說:“我還沒得吃過,老甜!”阿平補充一個驚世駭俗的形容,他說:“老甜。越抿越甜。甜得舍不得往下吞。吞哇吞哇,梭到肚皮里,都甜到屁眼里頭了!”
我們哈哈笑得天長地久,淚也流下了老長,
我順手從荷包拿出二十顆大白兔,說:“曉得不?這是大白兔糖,稀罕得很,最高級,很貴的,一般人吃不起哇,貴陽買不到,是我上海大舅從上海帶來的,”我也來了個無比夸張:“大白兔比水果糖更好吃甜,保險你們吃了甜遍滿身一天!”
哦喲喲,都爭著往我手上搶,我說一人四顆一人四顆,我把大白兔舉過頭頂,就把難解決的事情說出來。他們一聽,笑著拿手接上了大白兔,幾個歡天喜地往家拿上撮箕網(wǎng)兜,穿過幾塊秧田奔下河去了。我攆不上,也跟在后頭,說:“等我哇等我哇!蔽业谝淮慰吹奖荣F陽南明河還要寬闊、生長著各種水草荷葉深深的錢塘河,望著碧藍的河水,不敢下去,就愣愣站在岸邊,任清風飄搖我兩條翹辮,看著六個男女娃兒,光著屁股在陽光亮艷艷熱燥燥鋪展下淺水里東撈西撮,把水攪得半渾半濁,河水小波小浪,輕輕撞擊著他們屁股,時不時吻著三個男娃兒下面勾頭浪蕩的“小蟲益”。錢塘人不把腿根那玩意兒叫雞雞、叫雀雀,而叫“蟲益”,錢塘的大人娃兒大凡都把很小的鳥叫蟲益,捫頭一想,是不是呢?覺得腿根那快活的玩意兒跟小鳥形壯大小相象呀!魚蝦泥鰍多,不一會兒,就撈了半簍“水產(chǎn)”活物。我等不得他們穿褲子,提著竹簍撒腿就跑。毛包上碰到了我媽,她端盆衣服正下河洗……
“哎喲,我兒提的啥東西?”
我還處在神秘地興奮中,不答,也沒回頭,就快快跑,我媽往返回追我,“我兒我兒”喊著我,跌跟爬斗跟在我后面。跑進家,我舀了一瓢水倒進瓷盆里,馬上伸手進簍里抓兩把放進去,鯽魚有大有小,大的比兩拇指大不了多少,小的和小拇指一樣大,還有更小些的“紅眼妹”,它眼睛和尾巴是紅色的,腹尾部拖出一短截柔柔腸子,阿平他們叫它紅眼妹,體圓背青黑色的泥鰍有香煙粗,比香煙長些。這些小東西,一挨水,擺動尾巴歡快地游起來。站在一角落的岸鵝,也認出了自己的食物,立即昂著頭走近盆,探下頭捉吃起來。我高興得不得了,走進屋的我媽見此情形,簡直高興得久久望住我。岸鵝吃飽了,高高挺立身子,昂著長頸子,那姿勢無比優(yōu)美,看我,看我媽,我媽忍不住蹲下來,親親岸鵝的小臉。
我媽特別關(guān)護它,一天抹兩次紫藥水,近一個月,岸鵝那傷的地方總算全完愈了,就在我家門口低低練飛行。我放學一到門口毛包上,它就朝我又飛又蹦過來,迎接我啊。我和我媽出門進門它都跟著,等著喂它食呀。我說我媽:“不要留他了,今天沒得魚了,趕它回樹上找它爹娘去,”我媽罵我說:“你不應當呢,它不是和你一樣還小呀……我們自己下河撈魚,再喂養(yǎng)它一段時間!
后來岸鵝就能展翅飛上天,到河的淺水里和田坎邊捉魚吃了,太好了,終于不叫人照拂了,我和我媽這才松了口氣,我媽就給它取名“飛飛”。
六
有天清早,飛飛飛了出去,到晚夕,就沒見飛了回來,我媽焦急、擔憂地站在毛包上,抬頭看天空,遙望田野,困頓了一天的陰霾,已經(jīng)飄然散去,月牙兒掛在天邊,星秀顆顆也出來了,微弱的銀光灑滿大地,這么大的世界,卻看不到如此小的岸鵝飛飛。我媽無奈地走進屋頭端上飯碗,扒進嘴里的飯菜,嚼得艱難無味。整個晚上,我和我媽倏忽間心里空空落落,我媽說:“飛飛保險回樹上了,想爹娘了呢,”于是我們只好上床睡覺,隔著房頂鱗片似的石板小縫兒,聽夜空樹上一片扎耳嘎嘎嘎嘎岸鵝的叫聲……
岸鵝們不遷徙,終年在樹巔,岸鵝是箐林中鳥的大家族,喜愛做窩棲于大樹梢,都被岸鵝做滿了,干枝丫搭得縱橫交錯的窩,簡單而又粗糙,風中搖搖欲墜,但仿佛頂天的樹梢是倉山,只在自家的故園,只在窩里。
這是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啊,不曉得岸鵝們用什么來抵御歲月的風霜雪雨?一到傍晚,岸鵝們或引頸長鳴,或密集清脆悅耳的叫喚聲,成為一天中最好的將息,成為娃兒們遠離家在田野玩耍至傍晚的一種歸依,也召喚著田地耕作的村人匆匆的腳步不停地往家趕來;之后,又成為夜里安詳舒服著一村人的催眠曲啊,很好聽,很好聽。這世界上,想來只有我們錢塘村才有哇。
住中層和底層的白鶴、餓老鸛、喜鵲及一些鳥兒的歡叫,高低和諧,緩急得當,錯落有致,黑下時扎住嘴,比岸鵝睡得都早,很安靜地各成一個世界。而岸鵝們卻沒有片刻停息過,千千萬萬只岸鵝,你不啼,它鳴,不分白日晝夜,并爭先恐后地亂叫瘋鳴,此起彼伏,喧囂的聲音在天空飛舞,能傳至四里地之外的山野曠地。叫聲有兩種:大岸鵝的叫聲是嘎嘎嘎,小崽崽的呼喚聲,有些像機槍連續(xù)不斷的掃射:嗒嗒嗒,嗒嗒嗒……一連要喚到十幾二十次。有時聲音柔和而響亮,這種閃亮著世間好聽的聲音,只應天上有啊,真是天籟之音,像一些散板樂段,拖著長音,清泉一樣從密麻厚厚的翠綠細葉間淌下,穿過陽光、雨霧、風聲、黑夜而來,屋子都裝滿了,不散,不散。所以,我們錢塘村天天熱鬧非凡,引來了許多過往的行人,觀賞著岸鵝們生活在那樣高高的天景上,實在空前壯觀,真是多么的曠達和動人……
晚上寂靜,死一般的靜。那叫聲仿佛晴天的回音雷,歡騰,跳躍,熱烈,紛亂,無法無天,密密地鋪了一屋頭,擠得滿實實的,要把人的耳朵給震聾了。但我和我媽根據(jù)岸鵝的聲音推斷,怎么仔仔細細聽,都辨別不出哪是飛飛的叫聲,聽哇聽哇,就都一切仿佛在飄浮夢中了。
第二天老早,一陣輕輕敲門聲,把我媽驚醒。我媽偏起臉往門口喊:“是哪個?”不敲門了,外前很安靜。我要上學,我媽催我起床,我匆忙坐起來。咚咚咚地又再敲了,而且敲的聲音比先前重,還要急促。我媽褲子套在大腿上,說:“鳳兒開門看去。”我趕緊去拉開門拴,開開一點門,借著晨光,不見一個人影。稍一低下頭,我愣怔住了,是飛飛站在門框邊,嘴倚在門上,我叫著:“哇,是你呀,原來是你在敲門?”
“哪個?”我媽問。
“媽,是飛飛!”我大打開門,回頭叫。
我媽一下子奔過來,驚喜地說:“飛飛,真是你呀。”
“你到哪去了,我想死你了!蔽覌屨f。
“怕你飛到遠處去,公社的人拿槍打你!蔽覌屨f。
“快過來,讓我抱抱,”我媽說,好像一輩子沒見著了似的,伸手去。
飛飛不讓抱,嘴叼住我媽衣角往外拽,我媽跟著走兩步,忙說:“干哪樣?飛飛,干哪樣……”
飛飛拽著我媽走不動,就放下了,嘎嘎叫了兩聲,代替了喊我們出去。我和我媽疑惑地跟著,卻突然發(fā)現(xiàn)兩只大岸鵝驚懼著縮在房檐下墻根,它們不熟悉我和我媽,生怕遭了打呢,一見到飛飛引我們到外前 ,親熱的模樣,一時慢慢地高昂起頭,亮亮的淡黃色眼睛仿佛水洗過一樣,不住地望著我媽和我,張嘴嘎嘎一串叫著。哦,原來它倆是飛飛的爹娘,是專門給我媽感謝來了,岸鵝呀,除了不會像人一樣說話,它們在天空上俯瞰著我們的村子,哪個人、哪家人的所作所為,它什么不清楚?它們通人性呢,比人都通達呢,它們雖是嘎嘎叫,但那是在和我們說話感激我媽呢,再看看它們眼睛里的亮水水,是哭著感激不盡我媽!飛飛的爹娘說:“是你叔娘救飛飛,給它治傷,喂養(yǎng)它,不然,它沒得活命了呀,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兒的救命恩人啊……”岸鵝一家便面向我媽勾下長頸子,真心實意地,把尖尖嘴直戳戳往地上一啄一啄,咚咚咚,是磕頭呀……
錢塘,它藏在黔中平壩縣東南邊的一隅,是個美麗的村子,也就是十幾戶人家。樹木卻多得很,特別是那棵杉樘榔樹,樹齡一千六百多年了,錢塘人叫它老神樹,也叫老古樹。就那么傲立在天空下村中竹林邊,雄偉高大莊重神奇,十個漢子加一個娃兒合抱,才圍得過胸徑來,筆直光光溜溜,本領(lǐng)高再勇敢的人,都沒得法爬上這棵樹。距地面大抵十幾米高處,才向四下橫伸展比桶還粗碩的椏杈,都一層疊了一層,橫出交錯粗大的椏杈,杈分了枝,枝分了丫,一直鱗鱗地到頂巔。
云空中巨大的樹冠,巍峨挺撥,遮天蔽日,蓋住半個多村子,它象一位慈祥的老人,忠誠的衛(wèi)兵,守護著錢塘村一方土地,守護著這十幾戶人家。大凡哪家嫩娃喊肚子痛、瀉肚子、哭鬧、驚嚇、著涼、咳喘,只要大人抱著到老古樹下,擺上一升米,燃上三炷香,焚了紙,跪下虔誠地磕過三個頭,抱起細娃兒,讓那小手去輕輕撫摸著樹身,不久,就奇跡般地好起來了。
老古樹,葉片細而肥厚,終年翠綠,葉和樹根都吸收和貯存大量的磷,能在夜晚發(fā)光。但在明月之夜,是看不見它發(fā)光的,只有墨黑的夜晚,才能見到樹上閃爍著滿汪汪月牙兒狀熒光。在微風吹拂下,明亮亮淡藍的“月牙兒”輕輕搖戈飄落,像小小夜明珠散落,遠遠望去,真好看,真優(yōu)美。哎喲喲,那一大長截樹身,像豎立起的龐大日光燈管,通亮柔和,亮晃著村里的一草一木,亮晃得一村人心醉……
我家來到錢塘,正是空氣潮乎乎的四月。這個季節(jié),也正是岸鵝的繁殖期。于是乎,作爹娘的岸鵝,就輪流著到河里淺水處,水田中捉魚、泥鰍、黃鱔來喂養(yǎng)娃兒,岸鵝們也因此而遭到槍打。好多家爹娘雙雙被打死的,丟下一窩五、六個娃兒,餓得竟相朝天空探著頭,無助地張開嫩黃的小嘴,嘰嘰哇哇叫。妹妹活活餓死了,哥哥讓老鷹叼走了,姐弟叫大風雨吹打下干樹枝丫搭筑的簡陋的“家”,卡緊在擠擠簇簇枝杈上,像朵朵從大樹杈凹中生出來的堅硬的灰蘑菇,任是哪個都摘不掉,直到陽光風雨把它們“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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